我对笼中继续扑翼的鸟一直怀有敬意。
几乎每一只不幸被捕获的鸟,刚囚入笼中都是拼命扑翼的,它们不能接受突然转换了的现实场景,它们对于天空的记忆太深。它们的扑翼是惊恐的,焦灼不安的,企图逃离厄运的,拒绝承认现实的。然而一些时日之后,它们大都安静下来,对伸进笼里来的小碗小碟中的水米,渐渐能取一种怡然的姿态享用。它们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并学会把这看成生存的常态。它们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适应能力强,这对人,对鸟,对任何生物,都是一个褒奖的词语。它们无师自通,就懂得了站在主人为他们架在笼中的假树杈上,站在笼子的中心位置,而不是在笼壁上徒劳地乱撞。就像主人期待的那样,优雅地偏头梳理它们的羽毛。如果有同伴,就优雅地交颈而眠。更重要的是,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或者主人逗弄的时候,就适时适度地婉转地歌唱,让人感到生活是如此的自由、祥和、闲适。而天空和扑翼这种与生俱来的事情,也就是多余的了。
但有一些鸟的适应能力却很差,这大抵是鸟类中的古典主义者。它们对生命的看法很狭隘,根本不会随现实场景的转换而改变。在最初的惊恐与狂躁之后,它们明白了厄运,它们用最荏弱的姿态来抗拒厄运。它们是安静的,眼睛里是极度的冷漠,对小碟小碗里伸过来的水米漠然置之,那种神态,甚至于让恩赐者感到尴尬,感到有失自尊。鸟儿的眼睛里一旦现出这样的冷漠,就不可能再期待它们的态度出现转机,无论从小笼子换到大笼子,还是把粗瓷碗换成金边瓷碗,甚至于再赏给它一个快乐的伙伴,都没有用了。这一切与它们对生命的认定全不沾边儿。事实上。这时候它们连有关天空的梦也不做了。古典主义者总是悲观的、绝望的,它们只求速死。命运很快就遂了它们的心愿。
而我一直怀有敬意的,是鸟儿中的理想主义者,这种鸟儿太少,但我侥幸见过一只,因为总是无端想起,次数多了,竟觉得这鸟儿的数目似乎在我感觉中也多了。
我见到这只鸟儿的时候,它在笼中已关了很久了,我无从得见它当初的惊恐和焦灼,不知它是不是现出过极度的冷漠,或者徒劳地撞击笼壁,日夜不停地用喙啄笼壁的铁枝。我见到它的时候,它正在笼子里练飞。它站在笼子底部,扑翼,以几乎垂直的路线,升到笼子的顶部,撞到那里,跌下来,然后仰首,再扑翼这样的飞,我从来没见过。它在笼中划满风暴的线条,虽然这些线条太短,不能延伸,但的确饱涨着风暴的激情。它还绕着笼壁飞,姿态笨拙地,屈曲着,很不洒脱,很不悦目,但毕竟它是在飞。它知道怎样利用笼内有限的气流,怎样训练自己的翅膀,让它们尽可能地张开,尽可能地保持飞翔的能力。
在这样一只鸟的面前,我感觉惭愧。
一般我们很难看见鸟是怎样学飞的,那些幼鸟,那些被风暴击伤了的鸟,那些在岩隙里熬过隆冬的鸟,还有那些被囚的鸟。这是一件隐秘的事。我们只看见过它们在天空中划过,自由地扑翼,桀骜地滑翔,我们只羡慕上帝为它们造就了辽阔的天空。
但在看到那只在笼中以残酷的方式练飞的鸟之后,我明白,天空的辽阔与否,是由你自己造就的,这种事情上帝根本无能为力。上帝只是说,天空和飞翔是鸟类的生命形式,而灾难和厄运也是世界存在的另一种形式。至于在灾难和厄运中你是否放弃,那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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