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写的日记散文

2021-06-24 日记

  一

  那一天,走出家门的时候,感觉天气是晴朗的,太阳艳艳照着,寒冷的空气里透着清新。

  继母叮嘱着,到了县里,别忘了把旧衣裳包好让人带回来。

  父亲一直送我到胡同口,一直想听父亲说点啥,但没有,胡同深深,只有脚步声在有轻有重回响。

  坐上姐夫的自行车后座,只见父亲向我扬了扬手,似乎要说啥,但仍然没有。寒风里,只有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黑棉袄的衣襟在飘荡。

  摸了一下有些酸的鼻子,心想有了钱,该给父亲换个棉袄了。

  伴我一起生活了十九年的老房子渐行渐远,还有那个村庄。渐渐地连村庄也模糊于视线。家,我就这样离开了吗?

  其实,曾经生活的这个家是我的姥姥家,而父亲自小生活的家距离这个家五里路,那是我的奶奶家,按家族的传续,我真正的老家应该在那里。

  多年后忽然心血来潮,背着父亲回了趟真正的老家,父亲生在这里,在这里长大成人。翻过泛着霉味的家谱,走访了一些亲戚。我发现我的家族并不兴旺。从我儿子上溯五辈,除我的爷爷弟兄两个外,其余皆为单传。想来计划生育于我们家从清朝就开始了的。我甚至发现我和父亲有着很多的共同点。父亲是独子,我也是独子;父亲有继母,我也有继母;父亲一个儿子,我也一个儿子;父亲住了岳母家,我也住到了岳母家。这一发现使我惊诧不已。

  但我还是比父亲幸运,我有三个姐姐,而父亲没有,连一个兄弟姊妹都没有,孤零零一个人。那时不比现在,现在大都一个孩子,都习惯了,谁都不会感到特别。那时不行,父亲时常地感到孤独。他在后来的日记里说,小时候受了欺负,他没处求援,只得一个人跑到泊里,偷偷地哭一场。这或许是父亲性格内向的主要原因之一。

  爷爷家的村子不大。爷爷家在前街上住,高家老宅隐在胡同里,三间瓦房,东西厢房,院内一棵石榴树。家境并不贫寒。

  奶奶姓陈,大爷爷两岁,这是我的亲奶奶。奶奶死于五四运动爆发那年,比爷爷早六年去世。奶奶去世后,爷爷又娶一比其小十岁之吕姓女子,只两年便也去世,去世时只有二十二岁。后来爷爷又娶第三个奶奶,姓解。父亲的这个继母活了七十多岁,是我上初中时去世的,死在我的姥姥父亲的岳母家。

  爷爷在解奶奶过门不久,也因病去世。我对爷爷的印象也只是小时侯挂在墙上的那张照片,泛黄的相纸上,穿着棉袍的爷爷一脸严肃静静地看着我们。

  父亲的命比我苦,四岁时生母离世;十岁时父亲去世,是继母解氏和亲戚们拉扯大的。我虽然自小也没了母亲,但我有父亲。父亲给了我长辈不可替代的爱。我还有姐姐,姐姐们也同样给了我爱,尽管我所拥有的比起我的同龄人并不丰余,但与父亲比,我觉得已经很知足了。

  想象不到父亲那时是怎样捱过来的,父亲从没对我提起过那段历史。我问姐姐,姐姐们也不清楚。父亲默默地一个人承受着生活的苦难。

  父亲是旧学出身,虽家境每况日下,爷爷还是把父亲送到学堂里。那所校名为焕新小学的学校,校舍在村西的二圣庙里。父亲在神像的注视下,于孔子牌位前行了大礼后,即读诗经孟子国文修身。

  或许过于孤独,父亲把情感全部注入书中,父亲的书读得很好,字也写得很好。以至后来村里盖房上梁、过年的门对子,常常的有人求字。父亲那时还喜欢绘画,曾把学堂佛殿内墙壁上的画用煤油浸透的纸钩出轮廓,临下来画。

  内向的父亲也有捣蛋的时候,上学时将人家的狗领回家,喂出了感情,牵着到处吓唬别人。

  

  老屋里挂着几幅老照片,照片上父亲穿着西装,与另外一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站在一起,无声地笑着,青春且帅气。照片下标着“美华照相”的字样。不能够想象印象中衰老懦弱的父亲当年会有那般的生气勃勃。

  19XX年正是军阀混战之时,盗匪四起,民不聊生。为避战乱,也为讨一生计,十四岁的父亲只身来到了哈尔滨,在同乡开的杂货铺里当了学徒。而那张父亲保留下来的西装照片正是这一时期的记录。

  父亲珍藏下这张照片,其实也珍藏下自己的最好的年华。

  那年秋天,发生了中东路事件,因事刚好在富锦的父亲目睹了苏联飞机的轮番轰炸,所幸父亲无事。

  四年后,十八岁的父亲与二十岁的母亲结了婚。婚后第二年,父亲又去了东北,一去就是五年。五年里既受过老毛子的.气,又挨过日本人的揍。在东北的日子里,他学会了自立,学会了记帐,也学会了一手好算盘。

  卢沟桥事变后的第二年,并没有挣下多少钱的父亲回到了老家。

  我的姥姥家祖上家境殷实,其中一支曾成为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然而姥爷同样很早便离开了人世,姥姥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倍受本家的冷眼和欺负,尝尽了生活的艰辛。家里唯一的男人,我的舅舅早年去了上海,作了堂倌,二十五岁便去世了。

  舅舅是活活累死的,白天晚上端茶倒水,照看场子,一个乡下的孩子,不知道照料和保护自己。就这样死了,尸首都没运回。黄县的男人大都不愿守在家中,都想到外面闯荡一番。舅舅就这样死在上海。姥爷也是,他更早地死在海参崴,和他一起同样没回来的还有几个黄县人。

  待到母亲和姨姨也出嫁后,只剩下姥姥一个人。家里没有男人,地没法种,父母只好从奶奶家搬到姥姥家。高家成了外来户,父亲作了倒插门女婿。那一年,刚好日本鬼子投降。在有了大姐之后,二姐来到世上。

  解放战争的炮声响起,原本想好好在家操持一下日子的父亲和村里其他青壮年一样,被征召入伍,来到部队。那一年,父亲三十二岁。两年后,父亲负伤回了家。至死县民政还给他按月发伤残补助。家里没有父亲穿军装的照片,很难想象父亲穿军装会是什麽样子。

  三姐伴随共和国成立来到这个家里。高家上下热切期盼着有个男孩,三姐却不合适宜地来了。

  建国伊始,百废待兴,同样需要有文化的人。四八年便入了党的父亲先是在合作社、农业社,后来在大队当了会计。这会计一干就是三十年。

  后来,我也来到了这个家庭。那是一个冬日,有些阴冷。我的出生让急切盼望有个男孩的全家人兴奋了许久,就连已经卧床的姥姥也似乎可以爬起来抱我。

  姥姥身体一直很好。有一次从没看过电影的姥姥到小学看电影,摔倒在学校门口。从此卧床不起。姥姥对唐家对高家都有着不可替代的贡献,辛苦了一辈子的姥姥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回报。1959年她在老宅东间的土炕上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年她八十四岁。

  或许是姥姥的去世,又或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因素,母亲身体每况愈下。最后终于得了病,是肝病。这种病现在不算啥。但那时肚子都填不饱,看病根本无从谈起。记得我还到河沟里捉蝌蚪给母亲治病,不知哪里的偏方说那东西能治肝病。母亲终于撑不住了。我七岁那年,她离我们而去。

  那一年,是1962年。自然灾害快要过去,好日子就要到来,可母亲竟熬不到那一天。母亲的坟埋在村中公墓里,每年春天我们都要去扫墓,过年时,我和姐姐把母亲领回家中过年。我至今保存着母亲的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我们姐弟四人站着,父亲和母亲坐在凳子上。母亲纨着簪,穿着大襟袄,高高瘦瘦的,样子有些疲倦。这是母亲一生唯一的一张照片。

  母亲去世后,继母到了我们家。村里人,特别是姥姥家的亲戚们大都对父亲如此之快把继母娶回家颇有微词。

  婚事是当大队书记的三舅介绍的,他说,高会计孩子多,家里没个女人怎么过活。继母没有父母,继母的哥哥是邻村的会计,他做主将妹妹嫁了过来,婚事很简单,继母将她家的东西搬了来,合到一起,成了一家人。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理解了父亲,理解了作为媒人的大队书记的做法。让一个男人去带四个孩子也着实为难父亲。

  

  父亲长得瘦小,性格内向,沉默寡语,一辈子谨小慎微。从我记事起并不记得父亲和谁发过多大火。村里人提及父亲大都会说,那是个好人。在农村有这样的评价是不容易的,更何况父亲是住丈人家。

  小时侯哪会总觉得父亲很忙,每天夜里回来得都很晚。常常地继母和姐姐在如豆的油灯下织着鱼网,我在看小人书。其实我们都期盼着过道里的脚步声。过道是和房子连在一起的,脚步声听得清清楚楚。父亲的脚步比较特别,老远就能听得出来。听到脚步声我就去开街门。夜里的街门继母看得很紧,天一擦黑就栓死扣好。

  父亲似乎有算不完的帐,打不完的算盘。每次我到大队部喊他回家吃饭,都见父亲戴着花镜,一页一页翻着那厚厚的帐本,一边拨拉着算盘。身子弓在桌上,虾米一般。

  累是必然的,村子太大,有二十八个生产小队。小队多,大队的帐自然就多。父亲完全可以找人帮忙的,但父亲不愿找,宁愿一个人受累。

  父亲当了一辈子会计,从农业社一直到大队。经手的帐簿堆起来有房子高,却很少有错帐漏帐,他的帐如同他的为人,清清白白。至今知道的人提起父亲的帐,仍会伸大拇指,说老会计那帐很少有人作的出来了。

  帐虽拢得好,却当不得饭吃。自打我记事起一直到当兵,印象中父亲就一直为如何填饱全家的肚子而发愁。

  每每地,父亲蹲在圈墙上,抽着旱烟,瞅那圈里饿得只剩下骨架子的猪,头顶的烟在猪圈的亭棚上空盘旋。他多么期盼着那猪赶快长大,好卖几个钱,换成粮食。

  新粮下来之前的两三个月是最难熬的。父亲借了东家又借西家,对付着别让家里断了顿。

  偶尔做点面食,继母端到父亲面前,父亲用筷子嵌起来;瞧瞧我们几个,叹口气又放下了。我们发现本来就不胖的父亲越来越瘦了。

  那一日,在自留地挽辘轳,赤着上身的父亲吃力地用着力,根根肋骨暴露着。我想替父亲挽一会,父亲不让,说你还没长大。

  终于有一天,父亲狠下了心让正读农中的三姐休了学。那时大姐已到上海谋生,二姐上了大学。三姐哭着回了家,从此没再进学校门。

  父亲的继母我的解姓奶奶后来也和我们住到了一起,奶奶年纪大了,一个人住不方便。父亲在继母和后妻之间常常地左右为难,以采取逃避策略为主。后来我们姐弟站到了奶奶一边,时常劝奶奶别往心里去。

  奶奶1968年去世的。七十三岁。在那时也算高寿了。不过我想继母能待她再好些,或许还会再活些年。

  我上高中那会,家里情况好了许多。二姐参加了工作,三姐也结了婚。父亲开始忙乎着盖房子。房子地基刚垒好,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搬到厢房临时住的父亲急得不得了,望着漫天的大雨一点办法都没有。

  房子盖好了,父亲长舒了一口气。父亲挥一下手对我说,喏,这就是给你娶媳妇用的。

  我望了望父亲,父亲明显地老了许多。

  

  高中毕业后,我回村参加了劳动,成了一名劳动力。父亲专门给我找人做了一副手推车架子,又买了个旧车轮安上。说,推吧,好好使。

  干了一年农活,那一年的冬天,正在泊里给麦子浇冬水的我听到了一个消息,有解放军到乡里征兵了,听说是空军。

  晚饭时,边喝着稀饭,我试探着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父亲没有吭气,全家也都不说话,只听见“呼啦呼啦”喝稀饭的声音。

  第二天,父亲问我,说你想好了吗?我点点头。父亲再也没有说啥。

  那时我高中刚毕业,正是满脑子憧憬着理想的时候,全然没顾及父亲的想法。其实父亲那时未必多么想让我当兵。毕竟三个姐姐都出嫁了。毕竟全家也只有我一个儿子。而且还刚给我盖好房子,下一步就是张罗着找媳妇了。养儿防老,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父母年龄已经大了。

  然而我却一味地向往着那绿色的军装,甚至痴迷地直接找到接兵的人,信誓旦旦地强烈要求,如同当今的追星一族。

  我终于如愿以偿,穿上了心仪已久的军装。那几天,我感到天格外得蓝,心情格外得愉快。

  到县武装部报到的头一天,父亲没让我下地干活,他也破天荒地没去大队上班,继母赶了面条,全家人坐一起吃了顿面条。我注意到那面条父亲并没有吃多少,他捧着碗,从碗上方静静地看着我。透过面条的热气,我注意到了父亲的眼神里聚集了许多的内容。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我当兵的事,父亲几乎求过所有的村干部,父亲对他们说,这孩子命苦,或许到部队会好一些。

  我们那批兵大队每人赠送了一个笔记本,里面有红灯记剧照插图。扉页上有父亲代表村里写的毛笔字: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紧跟毛主席,永远干革命。本子很小,纸张也很粗糙。这本子我一直舍不得用,一直珍藏到至今。

  当兵后的第三年,父亲来到了部队,是因为有病来的。父亲的右腿腿肚子明显肿了许多,每到晚上就痛得厉害。我领他到医院,医生说是脉管炎,给了药洗和吃。

  从医院坐公交车回来,下车时父亲对我说钱不见了。我问多少钱?父亲说五块。为这五块钱父亲懊恼了半天,说多少天都挣不回五块钱,就这么让我给扔了。

  那天夜里,我和父亲睡在一个屋里。梦中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腿上动。睁开眼,见是父亲在摸我的腿,轻轻地、轻轻地。一下又一下。顿时一股热流涌遍我的全身,我佯作不知,任父亲在那里抚摩。眼角里却溢满了泪水。我的父亲,我沉默寡语的父亲。您的爱其实都在您的心底,从来不去做更多的表白。您的儿子做了许多错事,其中也包括曾经错怪过您。您能原谅我吗?

  

  父亲在老家盖的房子并没有如父亲所愿,做我的新房。我在省城找了对象。

  婚礼是在老家举行的。那一天从省城往老家赶,车太慢,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十个小时,到家时天已全黑。父亲把村里长辈和干部邀到家里,已经在炕上坐下。父亲高兴地招呼着,并没有因为我们的晚到而责备我们。第二天,又喊来许多的乡亲吃酒。并不喝酒的父亲那天竟也破天荒地喝起了酒。

  后来我有了儿子。儿子生下来时我正在西安军校学习。妻子回老家生的孩子。父亲早就给自己的孙子起好了名字,如果男孩,叫个啥;如果女孩叫个啥。父亲回了自己的老家,查了家谱,问清了以后的几代传续的辈分。

  儿子出生那天,父亲买了一大包糖,逢人就给,高兴地合不拢嘴。因为高家从此又有了继承人。

  其后几年,父亲来过省城几次,也到上海北京姐姐家住过。但住得时间最长的还是老家。他习惯了老家的环境,在城里熟人少,他觉得憋屈。

  父亲越来越显得老了。八八年的夏天,三姐打电报到部队,让我回去一趟。我不知就里,立马赶回家中。只见父亲坐在炕上,身体有些虚弱。继母一个劲地埋怨父亲,说没什么大事,孩子这么忙,让孩子跑这么远回来。原来父亲腿脚不利索,摔倒在路上。

  我不敢大意,和三姐商量让父亲住到三姐家里。老人年纪大了,没人照顾还真不行。

  两年后的冬天,继母因病在烟台淑妍姐家中去世。时父亲正在北京二姐家中。我到了烟台时。淑妍姐告诉我,继母去世前还望着窗外,想见父亲一面。父亲从北京回烟台后,到殡仪馆见了继母最后一面。父亲后来对我说,你妈妈很安详,跟生前没什么两样。父亲和继母相依为命了二十八年。继母走在了父亲前面。

  我端着继母的骨灰盒回到老家。继母葬在东河边。父亲其后到继母坟上去了好几次。

  三姐夫是工厂的电工,对电器修理比较内行。后来辞职回家专修电机。他人很勤快,对父亲也挺好。然而好人并非人人长命。九二年春节刚过,一辆汽车与正骑着摩托车的他撞个正着,当场停止呼吸。

  三姐夫出事时父亲正在上海大姐家,全家人都瞒着不告诉父亲。直到五一时父亲到济南,我才按统一好的口径把此事对父亲说了。父亲半天没有吭气。我见父亲的眼里又多了一些浑浊。

  打那以后,父亲哪里也不去了。他常常的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三姐家门口,在阳光里眯着眼望那街上过往的行人。有人与他打招呼他迟钝地应着。

  那时,每逢春节我们必定要回老家过年,天再冷、路上再难走也要回去。父亲和岳父母都在老家,那好比一根无形的绳子,系着我们的牵挂。

  每年的初一,起床后先向岳父母拜了年,就带着儿子到三姐家。给父亲拜年。父亲早已起床,穿着新衣坐在炕沿,等着我们去。拜了年,父亲告诉我们应该到哪些长辈家里去,去年哪些人家的晚辈来给他拜过年了。于是我和儿子按父亲所说,一家一家地跑,丝毫不敢马虎。

  父亲一生节俭,舍不得花钱。我们姐弟给他的钱他都存着,要紧时才拿出来花点。他烟抽得厉害,一直抽自家种的旱烟,后来不种烟了,就抽极便宜的纸烟。我们几个孝敬他的好烟他都拿去换了便宜的烟,说那烟抽着没劲。不过瘾。

  他喜欢写日记。我看过父亲的日记。一如他当会计时的流水帐,一清二楚,寡淡无味。家中的大小事情,时间人物地点皆有,只是没有细节。父亲的日记没有秘密,什么人都可以看。只有父亲的内心深深地藏于心底,任谁也无法窥视。父亲一生的苦难只有他一个人承受,不让别人分担一点。

  转眼到了父亲八十五岁生日。父亲生日是农历七月初一,天气正热。那一年我们和三姐全家一块给父亲过了一次生日。父亲腿不好,走不远,我们在村里的饭店里要了那小饭店最高价钱的一桌饭,那顿饭只花了三百块钱。父亲觉得有些奢侈。

  那天父亲很高兴,吃了一些海鲜、排骨,喝了一点红酒。

  谁知那却是父亲的最后一次生日。此后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给父亲祝寿了。

  20XX年春节,已经连续回家过了好几个春节的我们本来想在济南休息一下的。不知为什么,那几天我总是有些心神不定。我对妻子说,咱今年春节啥都别干,就是回家,一定要回去。其实春节过后我要到空军指挥学院学习的,通知已经接到了。

  那年春节父亲精神特别好。历来少言寡语的父亲让我坐到炕上,用被子盖着腿,给我说了很多话。父亲详细地告诉我高家的家史,老爷爷、爷爷、叔伯大爷,并让我把家谱记好。还告诉咱家欠谁什么东西,父债子还,祖祖辈辈都这样的。他拿出了两个红漆木托盘,父亲对我说,儿子我挺对不住你的,什么都没给你留下。就给你这两个盘子吧,这是高家的东西,你拿着作个念想。

  父亲还找出了两本书,一本是《现代汉语词典》,一本是《联林珍奇》。让我交给儿子。说这是专门给孙子买的,让他好好读书,没有知识干什么都不成的。

  在冬日里的阳光下,我们全家在院子里合了影,父亲清癯的脸上透着笑意。

  因为要赶回去上班,初六我们就回了济南。

  正月十一早晨,三姐突然来电话,说父亲不行了,正在抢救,医院报了病危。

  我立时有些发懵,前几天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立马就病危?

  请了假,驱车往回赶,一路上做着各种猜想。

  车到潍坊,同学来了电话,电话里带着哭音,说大爷已经不行了,你别着急,路上慢慢走。

  立刻眼泪淌了下来。一路上酸楚陪伴着我。我没有了父亲。

  终于到家了。院子里都是人。来吊唁的乡亲们络绎不绝。父亲的遗体放在正间的木床上。有供品摆着。燃着的油灯和香发着幽幽的光。父亲躺着,静静地,一动不动,面色安详,如睡了一般。

  立时我泪如泉涌,跪在地上。父亲,儿子不孝,未能见上你最后一面。

  三姐告诉我,父亲夜里起来解手,摔了一交,觉得不好,立刻送医院,没有抢救过来。医生说是脑溢血。很快的,也没有留下什么话。

  我明白,父亲该说的话春节时已经说过了。父亲有预感的,不然不会有春节的那些事情。我也有预感,不然不会坚决的回家。这会是父子间的一种感应吗?冥冥之中谁也说不清楚。

  我们把父亲和生母、继母葬到了一起,太阳艳艳地洒在坟头的新土上。初春的风有些冷,燃烧的纸钱飘着散在空中。河堤长长,野草萋萋,想来父亲在此该不会寂寞。

  父亲是善终,没有痛苦,也没带累儿女。

  他活了八十六岁,算是高家家族中长寿的一位了。

  父亲的日记记到去世的前一天:2月14日。正月初十。星期一。天气多云。丽的工友起来吃早饭。

  丽是三姐的二女儿。丽的工友那一天住在三姐家里。这件事也被父亲记下来了。

  从家里走时,我带走了父亲所有的日记本和所有的父亲保留下来的信件。我觉得父亲给我们留下来的最宝贵的东西都在这里面。一颗善良的心,一个诚挚的品德,不事张扬但却坚韧的意志。

  常常地看到父亲的字,便如同见到了父亲。我在同父亲说着悄悄话。我告诉父亲我们都挺好,让他千万别挂念。父亲仍然还在告诉我们应当如何生活、如何做人、如何做事。

  父亲,如果您还活着,今年刚好100岁。权将此文作为儿子对您的百年纪念。我把它写好,烧掉,在您的耳边轻轻地轻轻地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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