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迅似乎对于冬天并无好感,在那些“表现深切和格式特别”的短篇中,严冬往往与悲哀的事物相联。然而,我仿佛记得见过一帧鲁迅、蔡元培与萧伯纳在宋庆龄宅院中的合影,那是旧上海的冬天,萧索的园子、癯然的树干、一地衰草,矮小的大先生,身着棉袍,右手持烟,露出往常相片中难得一见的笑容。在这里,我们似乎能窥出一点《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中,鲁迅对萧伯纳惊鸿一瞥的好感,“这并不是因为看了他的作品或传记,佩服得喜欢起来,仅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点警句,从什么人听说他往往撕掉绅士们的假面,这就喜欢了他了。还有一层,是因为中国也常有模仿西洋绅士的人物的,而他们却大抵不喜欢萧。被我自己所讨厌的人们所讨厌的人,我有时会觉得他就是好人物。”此处,我们看不到任何政治身份、文化背景与家国现状的差异,没有阴郁、隔膜、国民性,唯见他的率真、幽默与犀利。那是一年中最冷的月份,灰寒的背景下,似乎唯有那指端所挟纸烟一星微暗的火,传来些许的暖意。
二
据说马塞尔·普鲁斯特倒是不怎么讨厌冬天,那是因为由枯草热导致的哮喘,使他不得不大部分时间呆在温暖舒适的卧室里,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鸟啭莺啼的春天于他而言,无疑是危险的季节,枫丹白露的美景最终只能通过忆念落到笔下。那些绵延的细节(小到众所周知的小马蒂兰点心)、漫无边际的遐思(抽象的哲学问题),还有完美的结构与梦幻的文字之美,在时光的香味里,轻轻翻阅着从前。冬天的窗外,残月冷照、四野空茫,一片苍凉与冷峻,正好适于他那冷静与敏锐的神经,炉火已不温了,虫声寂寥,从前的逝水年华却历历在目,躺在松软的眠床上,他艺术的眼睛里涌现众多我们平常所难感到的风景。也许,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拥有的唯有永恒的记忆,并且能够幸运地回到自身的经验,最终,一如马塞尔·普鲁斯特,在数不胜数的琐忆里,构造了时代的全景。
三
永无穷尽的景致,在某种意义上,无论细琐、卑微,还是风华绝代,个人经验永恒,一如贡布里希所言,只有艺术家,没有艺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艺术实践早于我们任何个体的生命,而我们反复实践与借用的只是一己之见。然而,正是托尔斯泰、哈代的冬天,巴金、朱自清的.冬天,以其独特的经验,丰富了那个寒冷的季节。那么,在这个初冬某个光线稀薄的下午,我在书架上看到了什么?哦,那是多年之前的某个隆冬,我离开半山的公寓,随某个书商去择几部旧书。十二月雨雾迷蒙的午后,一路泥泞,几株枯树倒在野地里,荒寒、冷寂,然而,我所抵达的村落,却秩序井然,到处是惯见的乡村阁楼。老式的建筑格局,光线有些阴暗,厢房的苞谷散发出雨天霉变后特有的酣甜。灰蒙蒙的天,整饬的雨檐、乌青的围墙以及风雨剥蚀的台阶,这种乡村特有的寂寞与自足,让人联想起简·奥斯汀或者哈代。那天,我在几排书架之间逡巡许久,最终选择了鲁迅上世纪70年代的别集、叶圣陶文集、米兰。昆德拉最早的几种译本,以及两册精装的《追忆逝水年华》。冬季的乡村阒无人声,仿佛沉睡了一般,寥廓的青天之下,那些房子淹没在雨雾之中,犹如一场虚无的梦幻。
四
我还记得多年前看过的一部法国电影《冬天的心》(还有什么比在凉月孤悬的夜晚观看一部法国电影更令人怀想?)我记得男女主人公宁静的疯狂,而它所透出的静默、叹息与沉思的意味,含蓄幽微,就像在徐志摩《沙扬娜拉》那首诗里,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以及那珍重里蜜甜的忧愁,万种情思,尽在无语凝噎之中。回想起来,这也许是我看过的最具法国气质的电影,那种错过、迟疑、眷恋、怅惘,背对尘世,内敛而饱满,仿佛有种生生不息的遗憾之美。永逝的爱,更接近的生命的真实,一如拉康所言,心想事成之人并非绝对快乐。当伍尔芙怀揣碎石,走进家门口那片湖水,那一刻,远离意味着回归与永恒。也许冬天,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保持距离的愿望,让现实与幻想都退居内心,并让背影像一枚落叶,随寒风与流水永驻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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