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陈植锷在《诗歌意象论》中曾指出,“一首诗歌艺术性的高低,取决于语言意象化的程度如何。”作为诗歌艺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意象之于诗歌无疑是关键的,而作为意象物质外壳的语言形象也无疑是至关重要的。法国著名作家雨果也曾指出,“诗人应该选择‘特征’的东西”,也只有“特征”的东西,才能给读者深刻、鲜明的印象,迅速真切地唤起读者的想象、联想。月作为一种意蕴而想象的视觉、感觉的自然景物,能够为意象的塑造丰富深化某种特定的意念,从而阐释、实现“言外之意”的深层内涵。也正因为月具有这鲜明丰富的语言形象,所以月在中国历史文化和文学艺术中的地位十分显赫。先秦已有“嫦娥奔月”的传说,先秦故人曾通过“月出皎兮,月出皓兮,月出照兮”分别发出了“劳心悄兮,劳心骚兮,劳心惨兮”之叹,“僧敲月下门”的故事成为千古美谈《明月何皎皎》以“明月”演义出一代复一代骚客才子的怨夫思妇之作。而“披月踌躇”、“揽月自赏”、“望月凝思”、“抚月痴想”……这些从古籍古典中衍生演化出来的词语成语,莫不流淌着中国古人一分难释的生命情怀。莫不激发古人情爱思恋的浩歌。“三五明月夜,四五蟾兔缺”(《孟冬寒气至》),月的意象是生命的时间飞逝,是美的烟波,是人生悲欢离合的演绎,是情爱的寄寓和沐浴。
月在唐朝中达到一个新的发展高峰,据学者统计。李白作诗1059篇其中341篇提到月,也就是说,李白每写三首诗,笔触就要融入月的意象。李白最爱月,李白之死,就是为捉水中之月而死。“李白著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唐王定保《摭言》),尽管后人考证此说不可信,但李白为伟大的月光诗仙,却是毋庸置疑的,月里更洁,月里更黑,人生有时,月光无极。李白、杜甫、王昌龄、李商隐、孟浩然……常是一卷在手,餐风饮月,月下窗前,精心细品,或惑之,或寄之,或怀之,或思之,或忆之,沐一身月辉,纳一空月光,旨趣益远,抒胸中浊气、释天地愁绪,法自然天趣,得万物之灵。由此,月与诗人构成了千载佳话,万世景观,同时也造就了唐诗的盖世名声,在唐代,诗的显赫地位实在离不开月的激扬、推动和烘托。
首先,月在一定程度上孕育和生成了唐诗。唐诗的题目有一大批沐浴在月光的滤洗和浸润中,如《入朝洛堤步月》、《江亭夜月送别》、《关山月》、《望月怀远》、《古朗月行》、《拜新月》、《把酒问月》、《月下独酌》、《月夜》、《月夜忆舍弟》、《江楼月》、《霜月》、《静夜思》、《江楼感旧》、《枫桥夜泊》、《春江花月夜》、《春色山夜月》、《十五夜望月》、《峨眉山月歌》、《正月十五日夜》、《夜下征虏亭》、《嫦娥》……难以尽数,可以说,是月给了唐诗以丰富意蕴,给诗人以美妙的灵感,创造了唐诗的艺术题材和艺术生命,给唐诗提供了博大阔远的艺术空间和宇宙意识。若无月意象的沾溉,就没有上述诗题,也使诗人们失去了艺术灵感和艺术创造的审美空间,会使诗坛上失去最美丽的仙葩,丧失一大批不朽的诗作。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李白《静夜思》、《把酒问月》、张继《枫桥夜泊》、赵暇《江楼感旧》、杜甫《月夜》等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名作也就无缘产生了。
其次,从诗的内容上说,月成为唐诗中不可缺少的内容。月在唐诗意境的追求历程中,实现了“言外之意”的深层内涵。月在唐诗意境的构造上广泛而多样。唐诗中的月意象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月的边塞意象。丹纳说,“自然界供给的比人工创造的更美”(《艺术哲学》)。月在文学作品中构成的富有美感的独特环境,是人工做创造的环境所无法比拟的。马克思指出,“对象如何对他来说成为他的对象,这取决于对象的性质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本质力量的性质‘因为正是这种关系的规定性形成一种特殊的、现实的肯定方式。”“每一种本质力量的独特性”恰好“是这种本质力量的独特的本质,因而也是它的对象化的独特方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边塞”、“明月”“关”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性质的制约,形成一种不可分割的有机体,因而边塞诗的创作往往离不开“明月”与“关”的塑造。《乐府诗集横吹曲辞》里就有《关山月》、《乐府古题要解》说:“《关山月》,伤离别也。”无论征人思家、思妇怀远,,月作为一种寄托是诗人惯用的手法。早在唐代以前古诗人就有“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徐陵《关山月》)、“关山夜月明,秋色照孤城”(王褒《关山月》)和“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卢思道《从军行》)的思愁绵绵,唐诗也不甘落后。唐诗中有“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王维《陇头吟》)的啜泣诉说,有“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杜甫《后出塞五首其二》)的惨凄寂寥,有“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沈全期《杂诗三首其三》)的绵藐深沉,有“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的幽怨悲亢,有“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王昌龄《从军行七首》)的悲凉凄婉。同时,唐诗人又发展了边塞诗,特别是盛唐时期的诗人,赋予边塞诗更博大阔远、浑融、丰腴、完满的意境,给人一种激动和向往的艺术魅力。有“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王昌龄《出塞》)的雄浑苍茫,有高适“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塞上听吹笛》)的开朗壮阔,有李白“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关山月》)的浩渺闲雅、有王昌龄“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从军行七首》)的雄心忧患。月作为一种语言形象,把环境点缀成了苍茫悲壮的边塞风情,也把边塞这个特征性的地理上的物理空间转化成了艺术上的心理空间。
明月是可以跨越时空的隔绝。戍守边疆的征夫、苦待闺中的思妇,月是他们的一种寄托和幻念,千里相共,愿随孤月,流照亲人。诗人们利用这种情结自由地创造了月和边塞的相行相随相抚相慰的空间美,这方面的代表是沈如筠的《闺怨》:
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
在这里,诗人描绘了思妇的深思遐念和倾诉无人的隐恨,思妇“忧愁不能寝,揽衣起徘徊”(《明月何皎皎》),在“出户独彷徨”(同上)之中,举头唯见一轮孤月悬挂在天上。“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于是很自然地产生出“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的念头。诗人对月和边塞相形相随相抚相慰的空间美的伟大感受,已经是十分杰出的了。
月是物质的,月是空间的,月还是文化的。从月水的浸润和滋养伸展下,诗人与那巨大深远的宇宙空间感 边塞这独特性风景线不期而遇,一拍即合了!诗人“愿随孤月影”为的是什么?就是那与月光相抚相慰的一空纤尘不染的边塞的空间意识。
二、月的时间意象。月升月落,月圆月缺,月光是流逝的,月光的流逝在生命的时间中展开,因而月光还是生命的,是时间的。古人常以月的意象伤感生命的流逝岁月的流逝。李煜说:“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在李煜眼里,往事如梦,只能在“月明中”徒作悲怆的追忆。他曲折命运的悲剧,尽情地展现在“春花秋月”的时间之流中,不仅李煜,杜牧《润州二首(其一)》也说:
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闻吹出塞愁。
无论是南朝士人旷达,还是东晋名宿的风流,可是在历史舞台上都不过匆匆过客而已。诗人由月想到古人,由古人折射现实。丰富的想象,把时隔数百载的人事勾连起来,使历史与现实,今人与古人,眼前的景物与心中的情事,在时空上浑然一体。既然月光又是生命的,因而月光通过生命意识又与时间意识相连结。李白从“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的醉意中探索着“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生命哲理,从而发出了“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的生命感慨。张若虚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发问中引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感伤。江月无情,流水无情,在“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的无可奈何中,诗人们只好浩然长叹。封建专制的社会在本质上是压制禁锢人才的,自己的壮志豪情聪明才干也无可奈何地消融在历史的月光流逝中:“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冥王宫里人”(李白《苏台览古》),他们的生命与逸志常常也在“月光如水”的流逝中被淹没被虚抛浪掷了。“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旧时月”引起了诗人对历史的浩叹和追思,在这里,月再一次通向把千古亘远,深邃浩淼的宇宙意识。
三、月的愁绪意象。在唐诗中,月还是情绪的,在自然界中,月明月阴,月圆月缺与圆满、欠缺等事物异质同构。梁启超论及诗词意境时说,“同一月夜也,琼筵羽觞,清歌妙舞,绣帘半开,素手相携,则有余乐;劳人思妇,对景独坐,促织鸣壁,枫叶绕船,则有余悲。”因而诗人笔下的月便常常与悲欢离合的情感相联系了。尽管魏人曹丕早有了“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的诗句,南北朝时谢灵运也有了“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等哀愁的诗句,但是以月状愁在唐代依然有很大的反战。除了人们熟知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以外,唐诗中还有“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孟浩然《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的凄恻孤寂;王建“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的蕴藉深沉;白居易“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的潸潸泪下;钱起“二十五弦弹月夜,不胜清怨却飞来”的郁怀难耐……在唐代诗人中,月作为愁绪的意象,构思巧妙。想象丰富,笔法空灵,抒情婉转,意趣含蕴,获得了不朽的艺术生命和惝恍迷离的艺术氛围。
四、月的情爱意象。月是情绪的,“月上柳梢”的缠绕,“晓风残月”的悲凉,“月照高楼”的孤寂,情到深处,月便自然与情爱相连了。尽管“人生无物比多情”、“无物似情浓”,但是,月仍然是一种表达情与爱的最佳寄寓和祝愿:谢庄“隔千里兮共明月”(《月赋》);孟郊“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古别怨》),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望月怀远》)。深挚的情与爱,化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凄美祝愿。月 爱的禅意、爱的见证。无论是狂羁洒脱的李太白,情意绵绵的李义山,还是忧患郁抑的少陵野劳,都拒绝不了月光的见证,在月光的温抚下,还原出人的本真。一时骚客的失落,才子的多情,诗圣的千虑,都一一呈示在纤尘不染的月光下……倾听爱情的下落和心音。在爱情的情感世界里,唐人的情怀、渴念,甚为壮阔、更为空灵,情爱也甚是挚热、浓烈。“待月西厢下”的痴心迫切,“落月满屋梁”的空虚落寞,“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灯未灭梦难成”的痴恋情深。月光皓照下的浩茫天穹,还是相思的成因和巨大空间。分别之后,“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月光引起的情思萦绕着爱的惆怅和迷惘。“阶下清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李商隐《端居》);月明之夜,风雨之夕,情人“各在天一涯”,而且“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时,该又凭添几重愁苦!于是凄迷广浩的月下便成下无尽的相思之时空:“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李商隐《代赠二首(其一)》),月所造就的相思意绪,李商隐就是一千次一万次,也道不完,“欲说还休”。当然,时间的月水也许会消磨和冲淡爱情 “同来望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赵暇《江楼感旧》)。那个相偎相依的月下倩影,哪里再可寻回?即若唤回,恐也不是彼时情怀了。好梦已去,往事如烟,空留丝丝缕缕的旧踪袅袅飘开在爱情失落的天际。若如此,在伊人已逝的情人眼里,只余下“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白居易《长恨歌》)的苍凉萧瑟的景观。爱情在凄迷的月色、催人肠断的铃声的烘托下,更为凄婉欲绝。“伊人何在,烟水茫茫”,“情以何堪”,只好徒作“长恨绵绵无绝期”的黯然神伤。此时此刻,月光温抚下的天际中,所飘荡的只是悲怆千古的爱情挽歌了!(王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