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①尝令东阿王②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世说新语?文学》
曹植七步成诗的故事,脍炙人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更是妇孺皆知。但很多人也许并不知晓,对曹植而言,七步成诗,与其说是凭借高超的文采救了自己一命,不如说是抓住了机会,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下,宣泄了压抑在心头多年来对哥哥曹丕的悲愤。
放眼整个中国文学史,论才气,历史上可以与曹植媲美的不会超过五个,子建当之无愧地称得上是中国文坛千年一遇的天才。连向来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山水诗鼻祖谢灵运也十分谦虚地称赞曹植独占魏晋才气八斗之多,而自己只及子建的八分之一。后来清人黄子云更是认为古今天下才气,子建、子山、子美各占三斗;认为曹植与南北朝文学的集大成者庾信、唐代诗圣杜甫一同是古今最具才气与灵性的大文豪。著名文学评论家钟嵘也在他的名著《诗品》中,对曹植有过这样的定评,称赞他的诗“骨气奇高,辞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赞赏他的文 “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可以说,评价之高,简直无以复加。
然而,也就是因为曹植有如此高的才气,他的内心世界也就比常人更加细腻、敏感和丰富,我们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认为,曹植内心深处的脆弱与执著,逃避与勇敢,矛盾与挣扎,比起沙翁笔下的哈姆雷特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曹植由于在十岁时,便能出口成诗,落笔成章;十八岁时,便能顷刻速成《铜雀台赋》,力压众兄弟,夺得铜雀台诗会头筹。所以,自小就很得曹操的宠爱,甚至好几次都差点被曹操立为世子,继承大业。可是,曹植始终摆脱不了天才诗人与生俱来的那种率真可爱的性格,缺乏政治家所需要的那种成熟、老练的气质,屡屡轻率任性地在实际政务中犯错,最终在太子争夺战中,输给了占有嫡长子优势,且更善于伪装和自控的哥哥曹丕。
公元220年,曹丕代汉称帝后,对曹植这个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大加迫害。子建虽名为王侯,但却被严加看管,失去了基本的人身自由。一年之后,身为哥哥的曹丕还故意找茬,明明知道弟弟生平好酒,却故意派人在曹植难过得要一醉方休时,夺走他的酒和酒具,挑起曹植辱骂他派去的使者,并以此为由,治曹植的罪。
曹植的七步成诗就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下。
在朝堂上,望着那个抢走了自己皇位,欺凌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而又高高在上,色厉内荏地训斥自己的同父同母的哥哥,率情任性,骨气奇高的曹植彻底喷发了,仿佛一颗银杏的种子在一个精美狭小的花瓶里极度地膨胀、崩裂。“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即是对曹丕发难的一种回应,也是对曹丕仇恨的一种宣泄。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曹植以诗歌的形式如此强烈地,直接地质问身为皇帝的哥哥,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万一曹丕真的恼羞成怒,即便不在朝堂上当面对曹植处以极刑,也可以使用很多方法,在私下里让曹植非正常死亡。也就是说,曹植在“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脱口而出的同时,就已经做好了烈火涅槃的思想准备了。
幸而,曹丕在亲弟弟如此强烈的质问和生母卞太后护子心切的压力前,考虑到此时曹植的羽翼已被他剪除,最终良心未泯,没有对阶下那个曾亲切地叫他哥哥的男人痛下杀手。转而,剥夺了曹植的王位,将其贬为安乡侯,继续用囚徒般的生活慢慢折磨他那心高气傲的弟弟。
近代著名学者郭沫若曾怀疑《七步诗》史实的真实性,并撰文陈述,这本属正常的学术探讨,无可厚非。但郭老偏偏要写一首《反七步诗》,轻飘飘地写什么“不为同根生,缘何甘自毁”,真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近乎开玩笑的游戏诗,让人不免有蒹葭倚玉树之感。再者,郭老虽也是一代大师,但在中国文学史上,他的地位仍远不能同才高八斗的曹植相媲美。
其实《七步诗》并不是率真任性、骨气奇高的曹植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曹植的五言诗《白马篇》、《美女篇》、《赠白马王彪》等均为千古不衰的传世经典。辞赋方面,曹植的《求自试表》和《洛神赋》更是不可磨灭的中国文学瑰宝。关于辞采华茂的《洛神赋》我会在下一则解读里做详细介绍,在此则重点介绍曹植骨气奇高的代表作《求自试表》。
自古以来,一般臣下写给皇帝的奏表,多奉承吹捧之辞,写作起来相当委婉拘束,也难有佳作。但魏晋时却有两篇奏表能直抒胸臆,为不朽名篇,一为诸葛亮的《出师表》,一为曹植的《求自试表》。不同于孔明在《出师表》中所表达的为报刘备托孤之恩,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雄心;子建在《求自试表》中更多地抒发了自己虽身为皇亲国戚,但却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悲愤。
在《求自试表》的开端,子建先是向他的侄子魏明帝曹睿表达了自己虽身为王侯,生活优越,但仍旧寝食不安,深以吴、蜀未灭而感到遗憾和自责(今臣居外,非不厚也,而寝不安席,食不遑味者,伏以二方未克为念)。接下来他又表示如果魏明帝能信任自己,派他为先锋,征吴伐蜀,他一定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即便不能生擒孙权、诸葛亮,也一定能大破敌军,建立奇功(虽未能擒权馘亮,庶将虏其雄率,歼其丑类。必效须臾之捷,以灭终身之愧)。这样他即便在蜀国被分尸,在吴地被割去首级,也死得其所,死而无怨(虽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也)。最后,子建又遗憾地自嘲,他也知道他为国尽忠的一腔热血,最终也只是一厢情愿,但在绝境中,他又没完全放弃希望,还是要试一试(是以敢冒其丑而献其忠,必知为朝士所笑。圣主不以人废言,伏惟陛下少垂神听,臣则幸矣)。
后来,果不出曹植所料,以他的身份,《求自试表》写得再披肝沥胆,一片赤忱,在魏明帝曹睿的眼里也只是好看而已,也只能换回“其志可嘉”四个字,便束之高阁。然而,这并不能代表这一《文选》名篇只是好看而毫无价值,实际上,它的字里行间闪烁着人生命中更珍贵的东西。
曹植早年在贵公子岁月里写下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白马篇》)这样激情澎湃的诗篇,可谁能想到他在经受了8年的迫害、冷落、碌碌无为的岁月后,仍旧其志不改,仍旧不肯放弃对自己人生价值的追逐,仍旧希望大战吴、蜀而名垂青史,仍旧在绝望中高喊“虽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也”。
在当今的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在工作岗位上就如曹植一样,由于种种原因,长年累月的备受领导冷落,才华得不到施展,抱负得不到实现,但也许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就在现实前低了头,从前的理想和抱负到最后只剩下类似“早点洗洗睡吧”这样的自嘲。
其实,有时理想就如夜空中闪烁的繁星,永远遥不可及,但却能在茫茫人海中给我们的心灵以指引,帮助我们在通向彼岸的路上走得更远,在不知不觉中升华我们自己的生命。子建一生虽然没有实现他早年“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与杨德祖书》)的抱负,但是,却达到了子桓后来所说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论》)的高度,更被后世公认为建安风骨的最强音。
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曹植在任何情况下都未曾有过放弃。
曹植在他生命最后的岁月里,明明知道魏明帝肯定不会给他机会让他施展才华,反而还会招来朝臣的耻笑,但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了《求自试表》、《求通亲亲表》、《陈审举表》、《谏取诸国士息表》、《谏伐辽东表》等。 因为对曹植而言,别人可以看不起他,可以不给他机会,但他自己一定不能看不起他自己,一刻都不能放弃对自己人生价值的追逐。所谓建安风骨的“悲凉慷慨”,所谓曹植诗文的“骨气奇高”,其实指的就是这种对人生理想至死不渝的高昂精神。
一片窗外的落叶,两盏昏暗的油灯,一束温柔的月光斜射进来,仿佛一条正在流动的河,水钟里一滴滴缓缓而落的眼泪,一个诗人静静地死亡。公元233年,年仅41岁的曹植以他最不情愿的“诗人的死亡”永别了这个世界。虽然,没有“英雄死亡”的金戈铁马,弹剑而歌,但我们仍能感受到一根孜孜不倦、高昂进取的脉搏停止了跳动。
作为中国文坛的一代大师,曹植留给今天的财富,不是那华丽的辞采,非凡的天赋,而是他那对生命价值孜孜不倦的追求,对人生理想永不放弃的追逐。朋友们,无论我们在生活中遭到多大的挫折,在工作上遭到多大的困难,请永远不要对自己说“早点洗洗睡吧”。领导可以放弃你,同事可以取笑你,但你自己绝对不能放弃你自己,这是一个生命的意义,一种人格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