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 章
卞之琳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作者简介】
卞之琳(1910-2000),江苏海门人,中国现代著名诗人、翻译家。1922年考入上海浦东中学,并越级直接进高一的第二学期,开始接触新文化。1929年,考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在徐志摩等人的影响下开始新诗创作。1933年大学毕业后,诗人先后在保定、济南等地教书,同年出版其第一部诗集《三秋草》。抗战时期,诗人前往四川大学任教,期间曾赴延安和太行山一带访问。1940年后先后在西南联大、南开大学任教。1947年诗人应邀前往英国牛津大学专事创作。1949年回国任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建国后,诗人历任《诗刊》、《文学评论》等刊物的编辑和中国社科院研究员等职务。2000年12月病逝于北京。诗人的作品除上面提到的外,还有《慰劳信集》、《鱼目集》、《汉园集》、《十年诗草》等,另外还有一些译作,如《哈姆雷特》、《海滨墓园》等。
【赏析一 】
这首诗选自《鱼目集》,写于1935年10月。据诗人自己说,这首诗起先只是一首诗中的四句,因只有这四句诗人感到满意才保留下来,自成一篇。不料这首诗竟成了诗人流传最广、最有代表性的一首诗。
诗只有四句,每个字、词,每句话都通俗易懂,但细细品味便觉意味悠长,耐人寻味。诗中用几个简单的意象、词语,营造了两个优美的意境,同时带着深深的伤感。
第一个意境的中心是桥。“你”站在桥上,看桥下流水淙淙,想那光洁的石或绿油油的青苔;闻吟吟风声,想那深深的林中清脆的鸟鸣。一切都那样的自然,那样的明净、悠扬而和谐。透过这宁静的自然,是一个小楼,里面住着一个人;在鸟声的背后是一双眼睛。“你”一下就成了别人的风景。
第二个意境的中心是夜。”你“怀着淡淡的哀愁,在寂静无人的夜里打量着世界,也许是想在人世间的美中找点慰藉。明月当空,皎洁的月光使夜蒙上了一种浅白的色调,若有若无,如梦如幻。“你”获得了美丽的满足吗?也许。然而,诗人要告诉“你”:此刻的“你”正做了他人的梦境,正被人设计在哀愁的、惹人怜的形象上,满足了别人的想象。
那桥、那夜、那风景、那梦都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诗人似乎在讲生活、生活的状况,讲心灵、心灵的慰藉。桥是风景,是自然纯真的美;然而这美又是人类眼中的世界。夜是人心灵的归宿,又是生活的阴暗面。人们的阴影,人们的愁会积压在夜里,人们要从沉沉的暗夜中摆脱出来,寻找美好的生活。所以,人们需要风景,需要梦。诗歌隐含了一种深刻的人生哲理:人生处处存在“相对状态”,作为个体的人、自然是独立的,互不相干的;但作为群体的人、自然,又是互相依存、互相影响的。
这首诗有着明显的中国现代派诗歌风格,一方面吸收了西方象征主义诗歌的手法,同时又广泛运用了中国传统诗歌的手法:着重于意境的营造。诗歌意境空灵优美,为人们带来了无尽的遐想;言有尽而意无穷,明白的话中有着启人深思的哲理和触动人心的落寞感情。这首诗也带有卞之琳独特的诗歌风格:冷静的语调、对新奇意境的追求、带有思辨意味的象征,引人深思的内在韵味,等等。
论诗者大都把卞之琳的《断章》看作是一首意蕴艰深的哲理诗,其实作为言情诗来读,诗味才足呢!那优美如画的意境,那浓郁隽永的情思,那把玩不尽的戏味,那独出机杼的题旨,细细品来,的确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诗是这样的: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诗的上节撷取的是一幅白日游人观景的画面。它虽然写的是“看风景”,但笔墨并没有挥洒在对风景的描绘上,只是不经意地露出那桥、那楼、那观景人,以及由此可以推想得出的那流水、那游船、那岸柳……它就像淡淡的水墨画把那若隐若现的虚化的背景留给读者去想象,而把画面的重心落在了看风景的桥上人和楼上人的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了这两个看风景人在观景时相互之间所发生的那种极有情趣的戏剧性关系上。
那个“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面对着眼前的美景,显然是一副心醉神迷之态,这从他竟没有注意到“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的侧面烘托上就可看出。耐人寻味的是,那个显然也是为“看风景”而来的楼上人,登临高楼,眼里所看的竟不是风景,而是那个正“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这楼上人为何不看风景专看“你”,是什么深深迷住了那双眼,是什么深深打动了那颗心?这耐思耐品的一“看”,真可谓是风流蕴藉,它使那原本恬然怡然的画面顿时春情荡漾、摇曳生姿,幻化出几多饶有情趣的戏剧性场面来:那忘情于景的“你”定是个俊逸潇洒、云游天下的少年郎,那钟情于人的楼上人定是个寂寞思春、知音难觅的多情女,一个耽于风光,憨态可掬,孰不知一举一动搅乱了几多情丝;一个含情脉脉、痴态可怜,可心中情眼中意羞言谁知?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在人生旅途上又有多少这样的萍水相逢、一见钟情、转瞬即逝而又经久难忘的一厢恋情啊!而诗人正是以这短短的两行诗给那电石火花般的难言之情、难绘之景留下了永恒的小照,引人回忆,激人遐想。
诗的上节以写实的笔法曲曲传出了那隐抑未露的桥上人对风景的一片深情,以及楼上人对桥上人的无限厚意,构成了一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剧性场景。但多情总被无情恼,那无情的风景,那忘情于景的桥上人能否会以同样的深情厚意,来回报那钟情于己的多情之人呢?面对着生活中这司空见惯的、往往是以无可奈何的遗憾惋惜和不尽的怅惘回忆而告终的一幕,诗人在下节诗里以别开生面的浪漫之笔给我们作了一个充溢奇幻色彩、荡漾温馨情调的美妙回答。
时间移到了月光如洗的夜晚。桥上人和楼上人都带着各自的满足与缺憾回到了自己的休憩之所。可谁又能想到,在这一片静谧之中,白日里人们所作的感情上的投资竟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回报。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这不就是自然之景对桥上人白日里忘情于景的知遇之恩的热情回报吗?从“你”的那扇被“明月装饰了”的窗口上,我们可以想见到,此刻展现于桥上人眼际的会是一幅多么美丽迷人的月夜风光图啊!那桥、那水、那楼、那船、那柳……那窗外的一切一切都溶在这一片淡雅、轻柔、迷朦、缥缈的如织月色之中,与白日艳阳照耀下的一切相比,显得是那么神秘,那么奇妙,那么甜蜜,那么惬意。面对这月光下的美景,怎能让人相信自然之景是冷漠无情、不解人意的呢?怎能不唤起人们对大自然的强烈钟爱呢?你爱自然,自然也会同样地爱你--这就是诗的理趣所在吧!
自然之景以其特有的方式回报了桥上人的多情,而桥上人又该以怎样的方式来回报楼上人的一片美意呢?诗以“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一想象天外的神来之笔对此作了饶有情致的回答,从而使楼上人那在现实生活中本是毫无希望的单恋之情得到了惬意的渲泄。
这个被“装饰”了的梦对于它的主人来说无疑是一次心灵奥秘的深切剖白,它再明白不过地显示了那被各种外部因素所压抑的单恋之情是多么地强烈灼人。而那桥上人之所以能由眼中人变为梦中人,不正因为他是意中人的缘故吗?诗里虽然没有一句爱情的直露表白,但这个玫瑰色的梦又把那没有表白的爱情表现得多么热烈、显豁,而由这个梦再来反思白日里的那一“看”,不是更觉得那质朴无华的一“看”缠裹了多少风情,又是多么激人遐思无尽吗?
如果仅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构图来表现单恋之情的奇妙迷人,那就显得太平庸一般,流于俗套了。诗的精妙新奇之处就在于,这个梦的主人不仅仅是梦的主角,而且还从这场爱情角逐的主动者位置上退居下来,而那个桥上人也已不再是毫无知觉的爱的承爱者,他是以主人的姿态在梦里扮演了一个爱的施予者的角色,他在尽其所能地“装饰”着这梦,而且,他也是在按着楼上人的心愿来“装饰”着这个梦的。我们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去详尽地描绘出这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奇妙梦境,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被“装饰”了的梦一定是无比甜蜜、无比美满、无比浪漫、无比美丽的。总之,楼上人那一片落花之意,终于得到了桥上人那流水之情的热烈的、远远超过希望值的丰盛回报。在这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句千百年来伴随人生长河,永远给人以惋惜、懊丧的格言也失去了它真理的意义。
但梦毕竟是梦,它代替不了现实;装饰也只是装饰,它总会露出虚幻的面目。当第二天红日高照,酣梦醒来,那楼上人“梳洗罢,独倚望江楼”时,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了呢?但相信,那已经尽情地领略了“落花若有意,流水亦含情”的甜蜜梦境的楼上人,定会从常人所有的那淡淡愁绪之中解脱出来,定会以更美好的憧憬,更深沉的爱心,投入到新的生活中去的。
当我们品评着这首小诗的不同凡响的题旨,流连于这首小诗的含蓄隽永的意境之中时,我们为什么还要作茧自缚,像诠释一道深奥的哲学命题那样去对它作枯燥乏味的理性分析呢?
【赏析二】
永远的断章
◇沈检江◇
卞之琳这个名字长久地散发着沉静、睿智而潇洒的书卷气和文人气,仿佛永远年轻,永远俊逸,永远超然物外。他是为诗而塑就的,而且是为东方和西方共同塑就的,念一念他的诗,听一听那充盈、茁实而轻灵的音响,多么美妙、动听。读他的诗,读他的文章,仿佛感到是来自古代的才子,沐浴过欧洲文化之雨,又来到了现代中国,用天赋的手拨响了白话诗的语言与格律的琴弦,发出似曾相识又非同凡响的音韵。谁派遣他来接受苦难而伟大时代的考验,让他经历民族危亡的血与火的洗礼,让他来谛听民族之声和诗歌之音,要言不繁地品析现代诗歌的短长与出路?谁又赋予他西方和东方的双重古典文化涵养,像先知般清醒地审视与评判诗的当下形态?我想,有时候,天神来到人间,在天堂和人世的对撞与融合之中,会露出平凡的笑容和卓越的破绽---他是古典的现代,又是东方的西方;他窥透了古今中外诗歌的奥秘,并铸造出充分合理的诗的果实,而留给中国和世界的,难道只是那首简练而隽永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多少诗评家围着这四行诗孜孜不倦地加以诠释,雄辩滔滔或者细语潺潺,都留存在中国现代诗歌研究的资料库里,至今依旧意犹未尽。我一读这四行诗,就会想起丰子恺的漫画-- -只有丰子恺的漫画,简洁而隽永,明白而深邃,刻画出一种心态之美---才能形象地道出《断章》的真谛。《断章》也许是卞之琳灵感瞬息迸发的印记,又是精微而冷隽的诗风的一次不经意的显现。这不是李商隐的“深情绵邈”、“包蕴密致”的再现,也不是姜白石“清空高远”审美理想的重复。他在胡适、刘大白等人作诗如说话的主旨指导下,以白话演绎词曲的尝试之后,实现了现代汉语的古典内质,也实现了西方诗歌技巧的东方潜移。《断章》之所以是绝唱,正因为它最突出地体现了卞之琳诗风的特质。远看,一泓清水;近看,无底深潭,这同早期白话诗的肤浅不可同日而语了。它,像是唐宋小令的现代再现,浓郁地散发着东方的、现代的气息;又使人想起西方诗歌中是否有类似的巧思,抑或是诗人对西方诗歌的一种感悟的闪现和融入?《断章》是卞之琳诗作特质的最亮丽、最集中的体现,它本身是一种近乎唯美的情景交融的吟咏,一种纯净心境的凸现和吐露,也是卞之琳才华的象征。《尺八》、《圆宝盒》、《鱼化石》等名作,都是《断章》的某种推衍和演绎,但却不如《断章》这样清彻、洗炼、明净,不如《断章》这样具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魅力,不如《断章》这样显示隽永的、无止境的审美内涵,在中国现代诗歌的星空上,《断章》是娇小而灿烂的一颗星!也许一个诗的时代,只会留给诗的历史这四行不朽的诗---回瞻诗史的时候,这四行诗永远这样清新、奇丽而朴实。我甚至有这样的设想:卞之琳为新诗和中国文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鸿篇巨制,而是精致而睿智的断章。 卞之琳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的诗作,是从诗的天坛来到战火和泥土中的一次严峻的考验,也许,中西方文化的对接要比纯诗和政治诗、抗战诗的结合容易一些,朴素的词语需要更加朴素,朦胧的诗境需要转化成为透明的诗境,“用字浅白明朗,虽然也有巧妙的比喻和机智的笔触,但远远不及前期那么涵义丰富幽隐”(张曼仪《卞之琳论》)。这一时期留下的是另一种风格和内涵的断章---卞之琳的纯诗还不可能那样仓促而迅速地转化成为战斗的诗,抗争的诗,民间的诗,那么多的诗的技巧与意境还不可能在民族危亡之际的苦难的大地上构建屋宇,中国,那时候还不理解,也不需要纯美的诗,卞之琳的名字无法同柯仲平、田间、臧克家、艾青并列在一起,却在“九叶”诗人中奏响独特的强音。 卞之琳译的莎士比亚剧作和研究论文,对布莱希特戏剧、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小说的研究论文,从文学史的角度看,也同样是一束断章,但是茁实、深刻、清晰,没有丝毫哗众取宠、自我标榜的喧嚣。 中国需要卞之琳这样真正学贯中西,认真研究和思考的高层次的学者诗人,需要萌发出新时代的诗的断章而不是庸凡的体系和全集
[赏析三]
《断章》写于1935年10月,原为诗人一首长诗中的片段,后将其独立成章,因此标题名之为《断章》。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文字简短、然而意蕴丰富而又朦胧的著名短诗。
李健吾先生曾经认为,这首诗“寓有无限的悲哀,着重在‘装饰'两个字”,而诗人自己则明确指出“我的意思也是着重在‘相对'上”。对于自己和诗人的分歧,李健吾先生又说:“我的解释并不妨害我首肯作者的自白。作者的自白也并不妨害我的解释。与其看做冲突,不如说做有相成之美”(李健吾《答〈鱼目集〉作者》)。实际上,无论是诗人所自陈的“相对”,还是李健吾所指出的互相“装饰”,都是对于“确定性”的消解。“你站在桥上看风景”,这里的“你”,无疑是在从确定的主体视角观看“风景”,有着一定的“确定性”或“主体性”;而在“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这一诗句中,“明月”在“向你”或“为你”而存在,这里的“你”,无疑亦有着明确的“确定性”或“主体性”。很显然,该诗两节中的首句,都显示出某种确定性的“喜悦”。而每节中的第二句,却又是对“确定性”的消解。“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你”在首句所获得的“确定性”与“主体性”,却又被这两个诗句所“相对化”与“客体化”,“确定性”的“喜悦”演变为“相对性”的“悲哀”。如此种种,却又落入了“诗人”的“观看”之中,诗作以“你”这样的第二人称写成,又使前面的一切落入了另一重的“相对”。从这首诗中,我们无疑能够领略到悲哀、感伤、飘忽、空寂与凄清的复杂情绪。但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能从这首诗中领悟到宇宙万物包括现实人生息息相关、互为依存的哲理性思考,却又能够获得某种人生的欣慰……。短短的四行诗句,给了我们相当丰富的感受与启示!
在艺术上,这首诗所表现的主要是抽象而又复杂的观念与意绪,但是诗人并未进行直接的陈述与抒情,而是通过客观形象和意象的呈现,将诗意间接地加以表现。诗作有着突出的画面感与空间感,意境深邃悠远,又有着西方诗歌的暗示性,使得诗歌含蓄深沉,颇具情调。(南京师范大学何言宏)
《断章》的主旨曾引起歧义的理解。刘西渭开始解释这首诗,着重“装饰”的意思,认为表现了一种人生的悲哀。诗人卞之琳自己撰文回答不是这样。他说:“‘装饰'的意思我不甚着重,正如在《断章》里的那一句‘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的意思也是着重在‘相对'上。”看来,诗的“言外之旨”是不能*字面上一两句话完全捕捉到的。它的深层内涵往往隐藏在意象和文字的背后。诚然如作者说明的那样,表达形而上层面上“相对”的哲学观念,是这首《断章》的主旨。
这首短短的四行小诗,所以会在读者中产生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至今仍给人一种很强的美感,首先是因为诗人避去了抽象的说明,而创造了象征性的美的画面。画面的自然美与哲理的深邃美达到了水乳交融般的和谐统一。诗分两段独立的图景并列地展示或暗喻诗人的思想。第一幅是完整的图画:“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你”是画面的主体人物,画的中心视点。围绕他,有桥、有风景、有楼上看风景的人。作者把这些看来零乱的人和物,巧妙地组织在一个框架中,构成了一幅水墨丹青小品或构图匀称的风物素描。这幅画没有明丽的颜色,画面却配置得错落有致,透明清晰。当你被这单纯朴素的画面所吸引时,你不会忘记去追寻这图画背后的象征意义,这时才惊讶地发现作者怎样巧妙地传达了他的哲学沉思:这宇宙与人生中,一切事物都是“相对”的,而一切事物又是互为关联的。是啊,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时候,“你”理所当然的是看风景的主体,那些美丽的“风景”则是被看的“客体”;到了第二行诗里,就在同一个时间与空间里,人物与景物依旧,而他们的感知地位却发生了变化。同一时间里,另一个在楼上“看风景人”已经变成了“看”的主体,而“你”这个原是看风景的人物此时又变成被看的风景了,主体同时又变成了客体。为了强化这一哲学思想,诗人紧接着又推出第二节诗,这是现实与想象图景的结合:“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是画面,但已不再是一个构架里,但就大的时间与空间还是一样的。两句诗里的“装饰”,只是诗歌的一种独特的修辞法,如果写成“照进”,“进入”,就不成为诗的句子了。也许是看风景归来的人,或许径是无关的另外的人,总之这“你”可以是“他”,也可以换成“我”,这些不关重要。重要的仍是主客位置的互换所表现的相对性。第一句诗,“你”是这幅“窗边月色”图中的主体,照进窗子的“明月”是客体,殊不知就在此时此夜,你已进入哪一位朋友的好梦之中,成为他梦中的“装饰”了。那个梦见你的“别人”已成为主体,而变为梦中人的“你”,又扮起客体的角色了。诗人在隽永的图画里,传达了他智性思考所获得的人生哲理,即超越诗人情感的诗的经验:在宇宙乃至整个人生历程中,一切都能是相对的,又都是互相关联的。在感情的结合中,一刹那未尝不可以是千古;在玄学的领域里,如诗人布莱克(WBlake)讲的“一粒砂石一个世界”,在人生与道德的领域中,生与死、喜与悲、善与恶、美与丑……等等,都不是绝对的孤立的存在,而是相对的、互相关联的。诗人想说,人洞察了这番道理,也就不会被一些世俗的观念所束缚,斤斤计较于是非有无,一时的得失哀乐,而应透悟人生与世界,获得自由与超越。
这首《断章》完全写的是常见物、眼前景,表达的人生哲学也并非诗人的独创,读了之后却有一种新奇感,除了象征诗的“意寓象外”这一点之外,秘密在哪里呢?我以为,关键在于诗人以现代意识对人们熟悉的材料(象征寓体),作了适当的巧妙安排。诗人说过:“旧材料,甚至用烂了的材料,不一定不可以用,只要你能自出心裁,安排得当。只要是新的、聪明的安排,破布头也可以造成白纸。”诗人所说的“新的、聪明的安排”也就是新颖的艺术构思和巧妙的语言调度。《断章》中的事物都是常见的,甚至是古典诗歌中咏得烂熟的:人物、小桥、风景、楼房、窗子、明月、梦……经过作者精心的选择、调度安排,组织在两幅图景中,就产生了一种内在的关联性。两节诗分别通过“看”、“装饰”,把不相关的事物各自联在一起,内容与时序上,两节诗之间又是若即若离,可并可分,各自独立而又互相映衬,充分发挥了现代艺术的意象迭加与电影蒙太奇手法的艺术功能。一首《断章》实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
《断章》中语言形式的安排与内容的暗示意义有一种协调的不可分离的关系。这使我们想起了一些古典诗歌名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有“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李商隐《子夜郊墅》中有:“看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清人陆昆曾在评解后两句用了“对举中之互文”这个说法,这两个人的两行诗,都有这种“对举互文”的特征,即前后两句主宾语在内涵上相同而在功能上却发生了互换的倒置。卞之琳《断章》语言安排即用了这样的方法。“你站在桥上看风景”和“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看”这一动词没有变,而看的主体与客体却发生了移位;“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和“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也是同样的句法。这样做的结果,不单句子的首尾相联,加强了语言的密度,主语和宾语、主体意象与客体意象的互换,增强了诗画意境的效果,在视觉与听觉上都产生了一种音义回旋的美感效果,隐喻的相对关联的哲理也得到了形象的深邃性和具体性。
卞之琳很喜欢晚唐五代诗人、词家李商隐、温庭筠、冯延巳等人的作品。他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性吸收与转化的能力。翻开俞平伯先生的《唐诗选释》,我们读到冯延巳的《蝶恋花》后半阙:“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不禁惊讶地发现,《断章》中的立桥眺望、月色透窗两幅图画的意境,与冯词的“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之间,有着多么神似的联系啊!但是,卞之琳毕竟是现代诗人,他的创造性吸收与转化达到了不露痕迹的程度。我们不能简单地判断《断章》即是冯延巳《蝶恋花》中两句诗的现代口语的“稀释”,正如不能简单地认为戴望舒的《雨巷》就是李璟的“丁香空结雨中愁”的现代口语的“稀释”一样。冯词《蝶恋花》写别情愁绪,没有更幽深的含义,《断章》拓展成意境相联的两幅图,画中的人物、桥头、楼上、风景、明月、以及想象中的梦境,不仅比原来两句词显得丰富多姿,且都在这些景物的状写之外寄托一种深刻的哲理思考,自然景物与人物主体的构图,造成了一种象征暗示境界。每句诗或每个意象都是在整体的组织中才起到了象征作用,甚至“断章”这个题目本身都蕴有似断似联的相对性内涵。这种幽深的思考与追求,是现代诗人所特有的。其次,冯词“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还是以写情为主,友人别后(“平林新月”之时),一种无法排遣的忧愁含于诗句之中,而卞之琳的《断章》则以传智为主,诗人已将感情“淘洗”与“升华”结晶为诗的经验,虽然是抒情诗,却表现了极大的情感的“克制”,淡化了个人的感情色彩,增添了诗的智性化倾向。诗并不去说明哲学观念,《断章》却于常见的图景中暗示了大的哲学。它包蕴了诗人对宇宙人生整体性思考的哲学命题,而“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精致、优美,却陷入了个人窄小的感情天地,不能与《断章》的意境与思想层次相比拟。第三,由于诗人“淘洗”了个人感情,即实践诗的“非个人化”,而增强了诗的普遍性。如作者说明的,由于“非个人化”,诗中的“你”可以代表或换成“我”或“他”(她),就与读者更为亲切,因为用了“你”,又使读者有一定的欣赏距离,诗人于是跳出了艺术境界的小我,诗本身的思想境界也具有了更大的开放性,为读者美丽的想象留下了更开阔的创造空间。一旦读懂了《断章》,哪一个富于想象的读者不会在自己的精神空间升起一座“灵魂的海市蜃楼”呢?(见《中国现代诗导读》)
郭海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