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教学漫谈(人教版七年级必修教学论文)

发布时间:2016-11-3编辑:互联网

    《风筝》一文选自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这篇文章在《野草》里面可以说是相对特殊的一篇。我曾经和许多同学讨论到这么一个问题:如果现代文学你没有好好的研究过鲁迅,那你的文学史观是有极大缺陷的;如果你通读《鲁迅全集》而没有精读《野草》,那对于鲁迅作品和鲁迅精神的把握你几乎等于零!因为我们知道,《野草》是鲁迅关于生命哲学的阐释,鲁迅先生的所有作品都可以从这里找到它的精神来源。《野草》中大多篇目是符号化、象征化的,有强烈的西方现代主义特征,充满奇特的想象和荒诞,如《乞求者》、《死火》、《过客》等,惟独《风筝》这篇文章有具体的人物刻画、故事情节、景物描写、心理描写和主观抒情,因此,它在《野草》这部散文诗集里倒很像一篇小说。说实话,《野草》里的经典文章不是《风筝》,我个人最喜欢的也不是这篇,这或许是教材编者的有意安排吧。

《风筝》这篇文章选入人教版语文七年级上册,这片文章可以说是学生第一次在课堂学习上真正接触“鲁迅精神”了,所以在上课之前,我们首先产生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在今天仍然要提倡读鲁迅的作品呢?北大中文系教授、鲁迅研究专家钱理群有过这样的理解与思考──

    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一些大师级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他们的思想与文学具有一种原创性,后人可以不断地向其反归、回省,不断地得到新的启示,激发出新的思考与创造。这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源泉,应该渗透到民族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心灵深处,这对民族精神建设至关重要。鲁迅正是这样一位具有原创性的现代思想家和文学家。我们今天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新问题,总能够回到他那里,会有意想不到的新的发现,成为新的思考和创造的一个中国。在我看来,要使这样的可以作为民族精神源泉的思想与文学在民族心灵深处扎下根来,就必须从中、小学,大学教育抓起。让他们奠定一个深厚的精神底子,以后他们无论学什么专业,从事什么工作,都会受益无穷。

钱理群教授的这番话起了一个“导读”的作用,即引导青年朋友去阅读鲁迅作品。而对于我们中学语文教师来说,我觉得却起到了“导教”的作用,即引导我们如何引导学生阅读鲁迅作品以及如何从事包括鲁迅作品在内的整个语文教学。

   《风筝》这篇文章虽然不是《野草》里面最经典的文章,但必须要想到,我们现在是从事教育工作,而不是鲁迅专题研究。《野草》中的《死火》、《过客》等文章固然是好,但对于一群刚从小学毕业的初一新生来说,显然不适宜课堂教学。所以不管教材的编写,教师的课堂设计都必须从学生的需要出发,从学生的年龄特点和心理承受能力出发。当然,教师的备课过程首先应该有一个深层解读文本过程,独特体验过程,这对于上好一堂课是至关重要的。

    课文前面有一段导语是这么写的:在温馨与和美中有亲情,在误解和冲突中也有亲情。本文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学生读了导语之后,知道了这篇文章讲的是一个亲情故事,这显然是在他们接受能力之内的。然后通过师生互动的课堂教学,学生又进一步知道文章说的是作者小时候不允许小兄弟放风筝,行为十分粗暴。待到明白游戏之于儿童的意义,作者醒悟过来,自己当年的行径简直是“对于精神的虐杀”。虽然事隔久远,作者还想一心补过,然而小兄弟却全然忘却,“我”沉重的心只得一直沉重下去。这篇文章中,学生应该能够自主意识到鲁迅和兄弟之间的深厚情谊,这应该是学生主动探究的结果;还有鲁迅的自省精神,这也许就要教师的适当启发了。这篇文章能上到这里也就算基本完成教学任务了。

    但是教师对文章的解读也停留至此,显然不够,也是非常遗憾的。《教师教学用书》上有这么一段话,可能许多老师并没有过多留意:

    从小兄弟身受“虐杀”却毫无怨恨这种现象上看,鲁迅的感慨尤其深沉,文章就落脚在这一点上,留下无尽的悲哀和发人深省的问号。小兄弟为什么全然忘却?原来他偷做风筝,自己也并不认为正当,以为兄长该管,因此并不耿耿于怀。

    那么我们何不以这一落脚点为线索,抛开以往形成思维定势的文本分析,用自己的艺术直觉去感受、领悟,也许会有新的发现。现在,就让大家一起来“感受”这篇文章。

    文章一开始,就先声夺人地为全篇定下了一个“惊异”和“悲哀”的调子──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这就自然产生了一个疑问:于晴朗的天空中看见风筝,本是一幅美景,作者为何而惊异和悲哀?这是典型的“鲁迅式”的开头,正如《伤逝》的开头:如果我能,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景物描写也是“鲁迅式”的,“地上的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映衬在“晴朗的天空中”,色彩搭配是如此强烈,冷暖对比是如此鲜明。由于文字内部产生了紧张的力量,使读者的心灵受到极为强烈的震撼,我们感受到了鲁迅那敏感而又矛盾的内心世界。

    然后,作者笔锋一转,写到故乡的春景,对故乡的描写和回忆正是鲁迅文学创作一个重要主题和表达自己精神世界的载体。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那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从这段文字里,你看到的是什么呢?风筝、发芽的杨柳、吐蕾的山桃、活泼的小孩,这或许让我们又回到了童年;你还感受到作者的寂寞、孤独和憔悴,以及随之而来驱之不去的人生漂泊感,我现在在那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这恐怕也正是魏晋时代的气氛,却也是现实鲁迅所感到的。这段文字所要传达的,就是这样刻骨铭心的漂泊感,我们分明看到了一个孤独的漂泊者的形象──这就是鲁迅。

    就在这种背景下,在春景和风筝的回忆中,另一个人物出现了。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身体羸弱、活泼、贪玩而极为可爱的小男孩──

    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

    这里鲁迅对小兄弟的神态描写极为传神,张着小嘴、呆着空中出神、惊呼、跳跃。虽无一处外貌描写,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却跃然纸上,令读者过目不忘,这正是鲁迅的独特与高明之处。值得一提的是,小兄弟的出场是在我厌恶风筝的前提下出场的,这里就马上产生了“爱与不爱”之间的矛盾,小兄弟玩得出神的风筝在看来 “是笑柄,可鄙的”,我“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看来兄弟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在所难免,这里我们很自然地想到了一个人的影子──周作人。

    接着,作者和我讲述了一个故事──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胡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我想我们凭直觉去读这个故事,首先会觉得似乎很熟悉,我们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另一方面我们会觉得这故事很感人:小兄弟精心制作风筝的执着让我们感动,被“我”发现秘密和抓断风筝后的可怜神态让我们十分同情,作者的叙述更让我们感动,因为鲁迅是以一种有罪的心理来讲这个故事的,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小兄弟的深深愧疚之情。也正是这里,我们感到了一种浓浓的亲情。所以,当作者得知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之后,心变得如铅块般沉重,“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于是想出各种各样的补过办法:“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而最后的结果确实如鲁迅说的“虚空”和“绝望”,“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丝怅惘之情,于是,你在柔和中读出了冷峻,在春的温暖里感到了秋意──但我们却由此开始感悟鲁迅内心世界的复杂和丰富,有人说,鲁迅的深情与柔和是隐藏在荒凉的硬壳下的。

    全文至此,我们至少读出两点──“爱”与“绝望”。对弱小者的关爱与同情,明知爱与不爱都不能摆脱虚空与绝望,但仍然要将它们承担起来──这也正是鲁迅的“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鲁迅正是要将人物置于这样的绝境,在酷烈的环境中完成真忏悔。如《伤逝》结尾写道;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求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这里作者也想到了企求宽容,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然而作者陷入了更大的绝望──

……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

“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前面我们已经说到了,这里是文章的落脚点,作者殚精竭虑要表达的思想内涵,全在于此而不是前面意识到自己对小兄弟精神虐杀的那一段。

    我们在这里意识到,小兄弟的命运代表了中国人的普遍生存困境,具有鲜明的悲剧色彩。而“我”的处境却具有荒诞的意味,任何选择都是“虚空”与“绝望”。如果小兄弟和气地宽容了我甚至愤怒地训斥我一顿,那倒是我愿意接受的。但我得到是“全然忘却”和“毫无怨恨”,我彻底绝望了。作者看到的是人的麻木与可怕的遗忘,对自己和对别人的生命价值的漠视,甚至是摧残。小兄弟明明是受害者,却全然不知,反倒觉得那是应该的。可见,《风筝》这篇文章作者要表达的正是这种人的生存困境和这种困境不能改变的痛苦和绝望。这也正是《呐喊〈自序〉》说的这种困境──

    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我们知道,鲁迅接受过进化论思想,是一个启蒙主义者。在《风筝》这篇文章中,“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精神虐杀,所以作者自身是以“先驱者”的形象出现的。的确,对“先驱者命运”的思考几乎贯穿了鲁迅的一生。鲁迅在很多文章里都谈到了先驱者要救群众,反而被群众误解甚至迫害的悲剧。鲁迅的另外一篇小说《药》所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启蒙者(夏瑜)被启蒙对象(华老栓一家)活活吃掉的惨烈事实。这恐怕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普遍存在。先驱者与群众的关系,本来是一个“启蒙者与被启蒙者、医生与病人、牺牲者与受益者”的关系,但在中国的现实中,却变成了“看与被看”的关系,这是鲁迅极为痛苦的发现:一旦成为被看的对象,启蒙者的一切崇高理想、奋斗追求都变成了表演,变得毫无意义,空洞无聊又可笑。我们注意到,《风筝》里的小兄弟对于“我”的“启蒙”“竟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对他来说这就像一个遥远的故事,和他毫无关系而且可笑。

    文章的结尾,是惊心动魄的──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这是“最鲁迅式”的文字。这里有着鲁迅式的“沉默”和“阴冷”。更有鲁迅式的“绝望”──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贯穿全文的悲哀气氛由此达到了顶端,让每个读者悚然深思。

    以上我们通过对《风筝》的细读,最后可以略作一点小结。本文和鲁迅的其他的大多作品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对弱小者的同情与关爱,即“哀其不幸”;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即“怒其不争”。对生命的关爱,是鲁迅思想的一个亮点,一个底色,这是一种“以幼者为本位”和“以弱者为本位”的无私的爱,这是鲁迅“爱”的哲学;当然,本文的情感重心应该在后半部分,作者更倾向于对国民性的深刻批判和由此而来的虚空与绝望,这是鲁迅的“反抗绝望”的哲学。两者都是鲁迅生命哲学的有机组成部分,互相影响,互相渗透,由爱产生绝望,绝望之后还要爱。既体现了鲁迅小说“自我辩驳”的性质,也显示了鲁迅“永远的探索者”的精神气质:在具体的时空下又不受其限制,进行无休止的探索,像那旷野里的“过客”,为“永远探索”的声音所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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