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未成名前是孤零的。荣誉来了,他也许更孤零了吧。因为荣誉不过是一个
新名字四周发生的误会的总和而已。
关于罗丹的误会很多,要解释起来是极困难的事。而且,这是不必要的;它们
所包围的,只是他的名字,而决不是那超出这名字范围的作品。这作品已经成为无
名的了,正如一片平原是无名的,或者象大海一样在地图上、典籍里和人类心目中
才有名号,而实际上只是一片汪洋、波动与深度而巳。
我们将要在这里论及的作品已经生长有年,而且还一天天长大起来,象一座森
林一般,片刻也不停息。我们穿插于千百件作品中,心悦诚服于那层出不穷的发现
与创造,我们便自然而然地转向这双手--上述的一切都出自于这双手。我们记起
人类的手是多么渺小,多么易倦,它们能移动的时间又那么短促。我们于是访问那
挥使这双手的人。这人究竟是谁呀?
他是一位老人。他的生平是属于那些不容叙述--无终无极的生命之一。这生
命早巳抽根,它将延长,深入一个伟大时代的深处,而且对我们仿佛已经过去了不
知许多世纪了。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我们想象它必定经过或种童年,在某处,在穷
苦中挣扎的童年,彷徨、无依、无闻。而这童年或许还在也说不定,因为--圣奥
古斯丁[1] 说得好--它究竟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的生命,或许,包含他已往
-切的时光,期待与放任的时光,怀疑的时光,和悠久的痛楚的时光,是毫无所失、
毫无所遗忘的,是在消逝中长成的。或许如此吧,我们无从知道。但是我们可以断
言,只有这样的生命,才能够产生那么丰富和美满的行为;只有这样的生命(其中
什么都是同时发展与苏醒,什么都是永无止境的)才能够长春永健,不断地向着崇
高的功业上升。将来总有一天,人们会凭空架造这生命的历史,它的迷误,它的琐
事和轶闻。他们会叙述一个幼童常常忘了饮食,因为他觉得拿一把顽钝的小刀来雕
琢一块粗木比饮食更为重要;他们会以种种非凡的遭遇点缀他的成年,预兆他未来
的光荣和伟大。诸如此类的传说,永远是那么流行和深入人心。譬如,我们尽可以
选择下面几句话, 相传是五百年前一个僧侣对那年幼的米赛歌伦比 [2] 说的:
“努力呀,孩子,尽情观赏这圣波尔雕花的钟儿和兄弟们美丽的作品吧。观赏,爱
上帝,你就可以享受伟大事物的恩惠了。”你就可以享受伟大事物的思惠了。在他
出发的一个十字路口,一个亲切的情感(可是比那僧侣的声音低沉得多)或许对我
们这青年人这样说。因为这正是他所寻求的:伟大的事物的恩惠。
巴黎的卢浮宫里,无数使人联想到南国的蓝天和滨海睛光的玲珑剔透的古物当
中,兀立着许多沉重的石头,是从邃古传下来,而且要遗留至遥远的将来的。这些
石头有些正酣睡着,显然在静候某种最后审判而醒来;有些生意盎然,有动作,有
姿势,那么新鲜活泼,仿佛人们特意把它们保留,以待将来赐给一个偶然行经那里
的童子。而这种生命,不独那些远近知名、有目共赏的杰作有之;就是那些被人忽
略、无名、冷僻的小品,也一样地充满着这深切内在的生气,和那一切众生共具的、
丰富的、触目惊心的、彷徨的神色。甚至静默,那有静默的地方,也是由成千成万
匀整均衡的震荡的刹那组成的。那里有许多小小的雕像,特别是形形色色的兽类,
走着,或团聚着。如果一只鸟儿在那里栖止呢,我们就知道那是一只鸟儿,一片蔚
蓝的天从它背后透露出来围绕着它,一片大地折叠在它每根羽毛上,而且我们可以
把这片大地铺开,把它展拓到无穷。
就是那些耸立在天主教堂顶,或盘坐、蹲伏在台柱下,佝偻,憔悴,懒洋洋到
什么也不愿负载的飞禽走兽,亦莫不如是。它们当中有狗,有松鼠,有喜鹊,有毒
蝎,有龟,有鼠,还有蛇。至少每类占其一吧。这些生物似乎是从外面,在林中或
路上捉回来的;不过久困在石刻的花叶和蔓藤底下度日,才渐渐变成目前这种将永
远保持的形态罢了。但是也有生来就属于这雕塑的世界,并没有它生的回忆的。它
们从始就是这崔巍、廓落、突兀、峭立的世界的居民。它们那狂热的瘦态露出嶙峋
的骨骼。它们张口吐舌,如驯鸽般咕咕欲鸣,因为附近的钟声把它们的听觉毁坏了。
它们并不负载任何东西,而只昂头展脚,就这样帮助那些石头一块一块地叠上去。
有些抱着鸟儿,栖立在危栏上,仿佛确实在赶路,不过想在那里暂歇几百年,去眺
望那不断地增长的大城市而已。别的呢,是犬族的苗裔,从檐端向下垂,随时准备
把雨水从它们竭力要呕吐而膨胀的口倾泻出来。一切都是经过修改和校正的,但它
们的生命却毫无损失;相反,它们却更强烈更蓬勃地活着,活着那产生它们的时代
的热烈沸腾的生命。
而且无论谁看见了这些生物;,就会感到它们并不是由一时的妄念,或带着游
戏性质,企图去发明新奇花样而产生的。它们的母亲是痛苦。因为害怕那由严厉的
信仰带来的冥冥中的刑罚,人们于是逃避到这有形的世界里;耐不过踌躇与彷徨,
人们于是投身于这创造的工作中。他们依然要在上帝身上找寻这一切。可是再也不
倚靠捏造一些偶像或试用其它办法去表现他了--他,那可望不可及的;唯有把苦
难的人们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悲哀,以及一切穷困的姿态带到他家里,放在他手上
和心中,才能够充分表示人们的虔敬。这样做要比绘画好;因为绘画原也是一种幻
象,一种精巧优美的骗术。他们所求的却是纯朴和真。天主教堂里的怪诞的雕刻,
那无数妖孽和禽兽的十字军就这样诞生了。
如果我们从中世纪的雕刻回顾到古代,又从古代回顾到那渺渺茫茫的太初,我
们可不觉得人类的灵魂永远在清明或凄惶的转折点中,追求这比文字和图画、比寓
言和现象所表现的还要真切的艺术,不断地渴望把它自己的恐怖和欲望,化为具体
的物么?文艺复兴时代可算是最后一次掌握这伟大的雕刻术;那时候万象更新,人
们找着了面庞的隐秘,找着了那在展拓着的雄浑的姿势。
现在呢?那催迫我们用这震撼人心的强劲的工具去阐释它的谜,去解开它的不
可解的纠纷的时代,可不再来临了么?各种艺术都多多少少更新了;热忱和期待在
它们血管中奔流和沸腾;可是或许只有雕刻一术,依然在对过去的伟大的敬畏中踌
躇着,被呼召去找出其它艺术正在热望中摸索探寻的东西。它要普渡一个几乎所有
的冲突都在冥漠中进行的痛苦的时代。躯体就是它的喉舌。而这躯体,我们最后一
次见到的是什么时候呀?一层一层地,年代的衣裳已把它遮盖住,可是在这些尘壳
的保障下,那潜滋暗长的灵魂已把它转变,而且毫不喘息地把它的面目修改了。它
已经变成另一个了。如果我们现在把它揭开,说不定它会呈现出千万种姿态,对于
那在这期间产生的一切新颖的和无名的,以及对于那些从潜意识涌现出来,象异域
的河神在血流声中露出他们鲜血淋漓的脸一般的古代的神秘。而这躯体不仅比那古
代的躯体不曾减少了美艳,它的美却要更深宏。又经过二千年之久,生命把它搂抱
在手里,把它陶冶,把它切磋琢磨了。绘画无时不梦想着这躯体,以晨光来点缀它,
以暮霭来透射它,以千般柔情和欢愉来偎它,把它当花瓣般轻抚,让自己在它的波
澜上荡漾--可是雕刻,这躯体所直接隶属的雕刻,却还未曾认识它自己的产业呢!
这里是一个重任,象世界一般大。而那站在这重任之前的,却是一个无名的、
在幽暗中用双手的劳动去换面包的人。他是孤独无伴的。如果他真是一个做梦者呢?
他就会做一个美梦,一个奥妙的、无人能解的梦,一个悠久的、百年如一日的梦。
然而这个在塞佛尔工厂里靠工作糊口的青年,却是一个特殊的做梦者,他的梦出现
在他那双手上,而他立刻去把它实现。它感到要从何处着手,一种内在的宁静把智
慧之路指示给他。在这里已经透露罗丹与大自然的深沉的契合了,关于这契合,那
称他为自然之力的诗人乔治罗廷伯[3] 曾经写下不少的名言。不错,罗丹的灵魂
里实在有一种使他几乎浩荡到无名的沉毅,一种沉默超诣的仁慈,一种属于大自然
的大沉毅、大仁慈--大自然,我们知道,是赤手空拳去悠闲地严肃地跋涉那到丰
稔的长途的。罗丹又何尝立志培植出大树来?他起先只把种子撒下,或者可以说理
在地心。这种子便开始向下发展,把根儿一一往下扎,等到根儿扎稳了,然后轻易
从地面探出头来。这样做是需要许多许多时日的。罗丹的几个好友催促他的时候,
他说“不用忙”。
然后斗争来了,罗丹去比利时京城,他不得不按时工作。他为一些私人邸第和
交易所做了一些人像和一些群像;又为安卫尔斯公园陆市长的石像的四角做了几个
庞大的雕像。他只小心谨慎依照别人的意思制作,绝不许他自己一天天长大的个性
插嘴。他的真正发展却在别处:或压缩在工作的余暇,在黄昏的茫昧中;或展开在
寂寞的夜半,在严静的深宵里。罗丹不知经过了多少日月,忍受着他的精力的分割。
他具有那些建立丰功伟绩的英雄的力量,那些为人群造福的豪杰的沉毅。
当他忙着为比京交易所挥斧的时候,不消说他会感觉到一桩很明显的事实:那
些收罗雕塑家的作品的大厦,那些象磁石般吸收以往的雕刻的天主教堂,已不再有
人建筑了。现在,每个石像是孤立的,正如一幅屏画是孤立的;而它再不需要什么
墙壁,也和后者无异。连屋顶它也不需要了。它已经成为一个可以独自存在的物了。
我们自然也应该完完全全赐给它一个完整的物的生命,使我们可以绕它而行,从四
面八方观赏它。同时它又应该多少不同于旁的物,一些人人都可以随意抚玩的平凡
的物。它应该是不可捉摸的,不可侵犯的,超越机缘和时间的,孤寂光灿如先知的
面庞的;我们应该给它一个适当稳固的、非轻忽武断所能安置的地位;把它插在空
间的沉静的延续和它的伟大的规律中,使它在包围着它的空气中如在神龛里一样,
因而获得一种保障,一种支持,一种崔巍不可企及性。所有这些全凭它本身的唯一
存在,而不是倚靠它所蕴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