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他善骑射,好读书,喜结名士。他的主要文学成就在于词,尤擅小令。他推崇李煜词,有“清代李后主”之称,兼学花间词,其词风格婉丽清新,不事雕琢,颇多伤感情调。这首小令就是一个典例。
纳兰性德之父明珠,字端范,历任兵部、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傅,又晋太子太师,权倾朝野、声威显赫。其母觉罗氏,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诰封一品夫人。纳兰性德的一生,正是纳兰家族最为鼎盛之时。纳兰性德22岁时,参加进士考试,以优异成绩考中二甲第七名。康熙皇帝授他三等侍卫的官职,后升为二等,再擢为一等。作为皇帝身边的御前侍卫,以英俊威武的武官身份参与风流斯文的诗文之事。他曾随皇帝南巡北狩,游历四方,奉命参与重要的战略侦察,随皇上唱和诗词,译制著述,因称圣意,屡受恩赏,是人们羡慕的文武兼备的年少英才,帝王器重的随身近臣。纳兰性德英年早逝,康熙二十四年(1685),其身患寒疾,七日不汗而死,时年仅三十岁。康熙皇帝深为痛悼,特派使赐奠。
康熙二十年,三潘之乱平定。竖年三月,玄烨出山海关至盛京告祭祖陵,纳兰性德扈从。本篇即作于词人由京城(北京)赴关外盛京(沈阳)途中,抒写词人羁旅关外,思念故乡的情怀,柔婉缠绵中见慷慨沉雄。整首词,无一句写思乡,却句句渗透着对家乡的思念。
上片写行程之劳。起句突兀,既显空间之广袤,又寓时间之流逝,气象阔大。“山一程,水一程”六字,直写戍路途之曲折迢遥,侧写跋山涉水之艰险辛苦。叠用两个“一程”,突出了路途的修远和行程的艰辛。第三句“身向榆关那畔行”,交代行旅去向。此处说“身”向榆关,而非“心”向。其实就是说,躯体越来越远离了故乡,而心灵却越来越趋向京师,越来越拴紧了故园。“榆关”是指山海关,“那畔”即“那边”。当我们读到这里,仿佛浮现出这样一幅图景:大队人马,翻山越岭,登舟涉水,风餐露宿,走了一程又一程,一直向山海关方向进发。而词人因为留恋家园,却是频频回首,步履蹒跚,望断白山黑水而不见故园影踪。“夜深千帐灯”一句,写的是夜晚宿营于旷野的情景:深青的天幕下,漆黑的旷野上,一座座营房,灯火熠熠,映照着永夜无眠的人。“千帐灯”是虚写,写词人这次出巡随从众多。为什么夜深了,而仍然营火闪烁呢?这就为引出下片的“乡心”蓄势。
下片侧重游子思乡之苦,交代了深夜不眠的原因。换头写景,“风一更”“雪一更”,突出塞外风狂雪骤的荒寒景象。这是以哀景衬伤情,风雪载途,行者乡思更烈。叠用两个“一更”,突出塞外卷地狂风,铺天暴雪扑打帐篷经久息的情景;也从一个侧面写出了天寒地冻之夜,人之辗转难眠的状态。“聒碎乡心梦不成”呼应上片的“夜深千帐灯”一句,直接回答了深夜不寝的原因。着一“聒”字,突出了风雪声响之巨;且极具拟人味,仿佛这风雪也通人心似的,彻夜念叨着故园的人事,让人心潮起伏。“聒碎乡心”,用的是夸张手法,形象地表现了“一夜征人尽望乡”的愁肠百转的心态。“故园无此声”,交代了“梦不成”的原因:故乡是没有这样的连绵不绝的风雪聒噪声的,当然可以酣然入梦;而这边塞苦寒之地,怎比钟灵毓秀之京都,况且又是暴风雪肆虐的露营之夜,加之“乡心”的重重裹挟,就更难入梦了。结尾这一句直截地表达了征人对故乡的深深眷恋之意。
总的来说,上阕写面、写外,铺陈壮观;下阕写点、写内,曲描心情。选取的都是平凡的事物,如山水风雪、灯火声音。又采用短小精悍而通俗易懂的语句,轻巧排列,对应整齐。信手拈来,不显雕琢。全篇融细腻情感于雄壮景色之中,尽显非凡,作者用山,水,千帐灯,风,雪等大的物像,来寄托细腻的情感思绪。缠绵而不颓废,柔情之中露出男儿镇守边塞的慷慨报国之志。没有一般边塞诗的大气、沉痛、悲凉、雄壮,而是风格婉约,笔调缠绵,少了抑扬顿挫的沉雄,多了小女儿的缠绵情态。
纳兰性德的老师徐乾学说他的词“清新隽秀,自然超逸”,况周颐说他的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蕙风词话》),这都指出了纳兰词的一个鲜明的特征:真--情真景真,意境天成。这首小令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它以壮观的塞外景象来渲染柔婉的乡思意绪,情意隽永;以白描手法绘景,造语朴素,自然真切。
这首词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整齐的对称之美。其一、上一阕,山水相迭,一程接一程,主要是写空间上的延续;下一阕,风雪交加,一更接一更,主要是写时间上的延续。其二、上一阕,强调“身”,行程之中身好累。“‘身’向榆关那畔行”,“身”在哪里呢?作者经过了崇山峻岭,大河小川,山海关外,经过了许许多多的地方,总之,身在旅途,军营帐篷中。这里面有多少的不得已呀!真的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留下绵绵无尽的想象与回味的空间;下一阕,强调“心”,难眠之时心好苦。在这样恶劣的气候条件下,连做一个思乡梦都做不囫囵,做不安逸。心好苦,是身好累的合理延续。其三、上一阕,无论是山水还是灯火,都重在写所见,写视觉;下一阕,无论是风还是雪,都重在写所闻,写听觉。“故园无此声”,那有的是什么呢?当然是温馨,令人留恋的甜蜜和温馨。其四、上一阕,从大处着眼,铺写一路行程中的这一处,从白天到黑夜,这一处中的千万帐灯火。重在写外,表现外在的时空印象;下一阕,从小处落笔,内敛到“我”这一帐。重在写内,展示这一帐内“我”的耳闻以及“我”的内心感受。时空尽在“我”的“耳”中、“心”中。
本词既有韵律优美、民歌风味浓郁的一面,如出水芙蓉纯真清丽;又有含蓄深沉、感情丰富的一面,如夜来风潮回荡激烈。词人以其独特的思维视角和超凡的艺术表现力,将草原游牧文化的审美观与中原传统文化的审美观相融合,集豪放婉约与一体,凝炼出中华词坛上一颗风骨神韵俱佳的灿烂明珠,深受后人喜爱。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一书中将作者推为宋后第一真词人,是非常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