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若丁
南方网讯 “ 那天早上上学,我去得很晚,…… ”这是都德《最后一课》的开头两句。几十年来,这两句话常常不期然地在我脑际闪现,特别是听过姚锡娟的朗诵,这两句话以至于整篇《最后一课》就象金子浇铸一般,在我脑际熠熠闪射成一片纯净的辉煌。
作品是作家和读者共同创造的。都德提供了一个联想域,姚锡娟通过自己的联想及再创造,把《最后一课》塑造成一个语言艺术的精品。我最早 “结识”的外国作家就是法国人都德。抗战时期山区小学的课本没有一定的来源,老师只好采取“战时措施”,抓到什么讲什么,往往要靠油印或手 抄。那时候忧虑的是如何找到一本书,不象如今忧虑的是如何减轻书包的重量。我念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老师几经奋斗,从洛阳城弄到一批初级中学第三册国文课本,于是这个山区小学出现了一个奇观--四、五、六年级一律用这个初中课本,早上从几个教室传出同一的读书声。不管这种教学法如何悖于常规,拿到新课本的小学生仍然个个高兴,因为这是少见的正规课本嘛。
都德的《最后一课》是这册课本里最长的一篇课文,因此一开始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当年30岁的都德应征入伍。这场战争是以法国战败求和,割让阿尔萨斯和洛林而告终,都德深深地感受到战败的屈辱和痛苦。1873年,都德发表短篇小说《最后一课》。小说通过小学生弗朗士最后一次听韩尔老师用法语讲课时的感受,抒发出沉痛的爱国之情和亡国之恨,为近世爱国主义名篇。中国小学生在抗日战争中读这篇课文,是很容易引起共鸣的。当时日本军队步步进逼中原,坏消息不断传来,不久,我的家乡也变成“阿尔萨斯”了。我在跟随家人逃难的路上,常常想起讲授《最后一课》时声泪俱下的老师,想起我的外国大朋友都德和小朋友弗郎士。我随身带的小包袱里有几本书,其中就有这册课本。
后来,我读了都德的长篇小说《小东西》等不少作品,我认为由于抗日战争那段缘分,我是理解都德的。但有一次我却发现,一位名叫姚锡娟的演员比我更理解都德的作品。甚至我怀疑她那理解可能比作者本人更细腻。
1982年春,花城出版社曾经主办过两次诗歌朗诵演唱会,一次是 “花城诗歌朗诵演唱会”、一次是“外国文学作品朗诵会”。姚锡娟在前一次朗诵会上朗诵了日本电影片段《草帽》。在后一次朗诵会上朗诵了《最后一课》。虽然大家知道她有深厚的语言功力和高超的艺术技巧,但还是为她选择《最后一课》而担心。朗诵艺术是一种非常凝练的语言艺术,《最后一课》需朗诵十几分钟,观众能不能耐心接受,是大家所担心的。就我个人来说,我很希望听听姚锡娟朗诵这篇在我心头回响多年的课文,以期得到一种新的艺术体验。
友谊剧场座无虚席,当报幕员报出姚锡娟朗诵〈最后一课〉时,楼上楼下泛起一阵小小骚动。
“那天早上上学,我去得很晚......”姚锡娟开始朗诵了。剧场倏地平静下来,象一泓深深的湖水。一只声音的飞燕,在湖上剪波穿浪,敲击着人们的心湖。
我的心被那童稚的声调,唤到遥远的过去,我跟着上学迟到的小弗郎士听到画眉鸟的歌唱,看到普鲁士士兵的操练;我看到韩麦尔先生踱来踱去,胳臂底下夹着那怕人的戒尺:“我只好推开门,当着大家的面走进静悄悄的教室。”
韩麦尔先生温和地对我说:“快坐好,小弗朗士,我们就要开始上课,不等你了。”“我的孩子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柏林已经来了命令,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学校只许教德语了。新老师明天就到,今天是你们最后一堂法语课,我希望你们多多用心学习。”
我不禁泪流满面,我的最后一堂法语课啊!我听到屋顶上的鸽子咕咕咕咕地低叫,我恨恨地说:“他们不会强迫这些鸽子也用德国话唱歌吧!”剧场静极了,偶尔有几声抽泣。
姚锡娟用声音塑造了一个小弗郎士,也塑造了我和千余个观众,令我们同小弗郎士一起在上那最后一课,在经历一次心灵的炼狱。不知道时间是怎样流逝的......
"散学了--你们回去吧."姚锡娟缓缓垂下双手,抬起头,闪着泪光的双眸温柔地望向台下,一千多观众还在凝神谛听,仍沉浸在朗诵造成的境界里,稍倾,突然醒悟似地,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发自内心的没有一丝虚饰的掌声。
作家贺青同我坐在一起。他不住感叹道:“太好了,朗诵得太好了! 十多分钟场子里没有一个人走动,没有一个人咳嗽,大家都被感动了。”
“这就是艺术的力量。”我说
“ 是的,这是真正的艺术。”贺青点着头,“群众需要这种高层次的艺术。”
我同贺青随着人流走出剧场,西天的晚霞正在外面等候,春风吹来,霞光被吹得通明,把我们的脸烤得热烘烘的。
“姚锡娟把《最后一课》每句每字都咀嚼透了。”贺青说
“好象她比都德还要理解《最后一课》。”我说
作为作家,我与贺青都承认,有时别人比自己更理解自己的作品。
最近,在姚锡娟艺术语言欣赏会上,姚锡娟又朗诵了《最后一课》,我再一次被她的朗诵艺术所征服。我想,如果都德还活着,他一定会去听姚锡娟的朗诵,他一定会象爷爷一样,握着姚锡娟的手道一声谢谢。
都德会送姚锡娟一支法国玫瑰,为了她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