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红樱(大连理工大学人文学院教师、文学博士)
安徒生的《丑小鸭》之所以享有经久不衰的生命力,在我看来,是在于作品以童话的形式对于人与世界、人与自我的矛盾作了哲理的概括和形象的展示。
丑小鸭原本是一只天鹅,只因为落生在鸭窝,长在鸭的世界,便被当做了一只鸭。可天鹅的生理属性偏偏又将他造化得迥异于鸭。于是,在鸭们的眼中,这“又大又丑”的模样简直令他们无法忍受,诘难和非礼自然就落到了丑小鸭的身上。鸭世界就像人类社会一样自有其观念标准,对此丑小鸭不外乎两种选择,适应它或被它抛弃。其选择结果又完全取决于鸭世界是否认可他是一只鸭,即是否符合其观念标准。被认同则趋于同化,遭排异则意味着离弃。可怜的丑小鸭一来到世上几乎注定要有悲剧命运。丑小鸭被欺凌,哪怕它未伤害别人。更悲哀的还在于丑小鸭只能拿鸭世界的观念标准往自己身上套,因为他除此之外无法找到新的生命价值参照,结果越想进入,被抛弃得就越远。起初尚宽容的鸭妈妈也最后侧目了:丑小鸭连嘎的一声竟也不会。甚至连鸡和猫也对他发难:
“你能够生蛋吗?”母鸡问。
“你能拱起背,发出咪咪的叫声或进出火花吗?”雄猫说。
窘迫的丑小鸭不免陷入了一种是我非我的困扰中。曾经熟悉的鸭世界因无情地离弃了他而渐渐变得模糊和陌生起来,他开始意识到了自己与鸭们的某种不同(“你们不了解我”),同时也即意味着他开始了对鸭世界的超越即观念的超越。但它必须首先确认自我生命的本质属性,即我究竟是什么?他感觉到了生命本能的涌动,“感觉到自己有一种奇怪的渴望”,他要下水游泳,上天飞翔,“我要飞向他们(指天鹅群),飞向这些高贵的鸟儿!他们会把我弄死的,因为我是这样丑陋,还居然敢接近他们。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被他们弄死总比被鸭子啄,被看管鸭场的那个女佣人踢,和在冬天受苦要好得多!”丑小鸭以巨大的勇气飞起来,甩开鸭世界及其观念根植于他身上的自卑与怯懦,尽情感受新世界的非凡气象,因为它已明白了那个旧世界对它意味着什么。他惊喜地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不是一只粗笨的、深灰色的、又丑又令人讨厌的鸭子了,他是一只天鹅。”他终于认识了自己的真实面貌,正是在这自我的回归中最终完成了对于鸭世界的超越。
如果说《丑小鸭》是在以动物童话演绎人生,阐发关于人与世界、人与自我的矛盾的哲理的话,那么,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项链》则是以人类社会的真实面貌直面人生,因而同样的生命哲理就显得更为直截了当,更为强烈,人物命运的悲剧意义也更为突出。
玛蒂尔德天生丽质,“总觉得自己生来就配享受各种精美豪华的生活”,拥有一个与她相貌一般出色的出身门第,然而“仿佛是命运安排错了,生长在职员的家庭”,“她没有陪嫁费,希望渺茫,压根儿没法让一个既有钱又有地位的男子认识她,了解她,爱上她和娶了她;她只好听之任之,嫁给了教育部的小科员”。为此,“她感到连绵不绝的痛苦”。似乎不属于她的强加于她,而该属于她的却没有,于是借助幻想去获取:幻想拥有“挂着东方料子的壁衣,被青铜高脚灯照亮了的寂静的前厅”;幻想在“香气扑鼻的、风雅的内客厅”领受贵客的青睐;幻想“精美的宴席,亮闪闪的银餐具,挂满四壁的壁毯……”总之,幻想上流社会的贵族生活。她之耽于幻想,与其说是借以排遣与生俱来失落的痛苦,倒更不如说是在纵情呼唤向往已久的上流社会生活。与丑小鸭当初亟盼得到鸭世界的认同相比,玛蒂尔德于上流社会的殷殷之情又岂不迫切?上流社会在这里不过是人类社会的“鸭世界”。
玛蒂尔德终于接到了上流社会发出的舞会邀请,为这样一次机会她似乎已经等得太久了!而事实上在此之前,她已无数次享受过这个荣耀了,只不过是在一厢情愿的幻想中。于是,一切按上流社会的标准打扮:不惜花大钱买来漂亮的舞装,又借来闪闪发光的钻石项链。然后她心满意足地与“裹在锦裘里的太太们”共舞一池。她几乎如愿以偿了,却偏偏还未来得及“再一次看看自己满载荣光的情景”就掉进悲惨的深渊。
从表面上看,玛蒂尔德的悲剧并非由于上流社会的拒绝,而是出于自己的不慎,仅仅是一个偶然因素造成的。其实,她的不曾真正认识自我、一味追慕上流社会生活,进而找不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真正位置才是这场悲剧的真实根源。真实的自我,在她痴情于幻想时已经迷失,最后失却在一场虚假的风流中。因此,在遗失项链这一偶然事件的背后即已潜伏着必然的因素。上流社会归根到底是容不下她及她这一类人的,以致在她还未曾进入就已遭鄙弃。
一串项链把玛蒂尔德从幻想带回到了真实的人生。她站在了丑小鸭被抛弃的地方,再不必去迷恋那个“鸭世界”了。不惜一切要归还项链的欲念唤醒了那个曾经沉睡在迷幻中的玛蒂尔德,使她终于敢“勇气十足”地面对“穷人那种可怕的生活”,不必像在舞会上生怕让人看到自身寒伧而躲躲闪闪那样地生活。上流社会既已成为不堪回首的梦,她惟有认认真真地开始新生。新生是严肃而又不免残酷的,含辛茹苦的十年艰辛足以洗去她昔日忘乎所以的那份虚荣,随着佣人的辞退,生活水准的跌落,她容颜已过早衰老,再难见曾使她产生了幻想的那副“漂亮迷人”的风韵。能失去的都已失去,惟一剩下的是她的人格尊严!这是她十年劳作积累下来最弥足珍贵的财富,即使是那根价值昂贵的真项链也无法比拟。凭着她以顽强的生活勇气获得的这份尊严,我们似乎有理由相信,在她被告知遗失的那根项链是假的时,她会很坦然地接受这一未免残酷的事实。尽管她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她已无愧于.真实的生活,无愧于作为自我的生命人格,这才是最重要的!
同样经过了生命磨难,丑小鸭最终出落为美丽的白天鹅,而玛蒂尔德未免凄惨地成了一味劳作的家庭主妇。但他们在各自的生命历程中,都同样经历了从荒唐到真实、从非我到自我的超越,并在这一超越中实现了作为生命的主体意识的复归。
摘自《名作欣赏》2002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