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工昌(江苏常熟市冶塘中学教师)
很少有作品以如此短的篇幅散发出如此长久的魅力,可是多年来人们对其魅力的诠释仅局限在那既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的结构方式上,充满情趣的艺术似乎变成一个做工精巧的工艺品。作品本身也像一把意识形态的镜片,我们从里面所能领略的也只有追求享乐的资产阶级虚荣心思想,丰富精妙的艺术作品骤然蜕变成一根僵硬的教条。我们所能做的,大概只有抛掉各种先验的理念,在作品里找出些本属于作品的东西。
对于人所共知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莫泊桑的作品最让人迷恋的却不是批判本身。无论是《羊脂球》《一生》,还是《俊友》,当然还有《项链》,莫泊桑作品里有一个恒定的主题没变,就是年轻女性的主题。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恒定的东西延续了下来,一种同女性青春相关的忧伤。
还是看《项链》。小说开头以大量篇幅写了玛蒂尔德的幻想:富裕、闲适、情人、雅趣。人们通常把它当作资产阶级虚荣心而忽略了其背后的年龄特质和独特的社会环境。贫穷的家庭、封闭的社交,还来不及成熟就匆匆结婚,正值如此境遇下的玛蒂尔德不想这些想什么呢y没什么钱日子却还过得去,没什么玩的偏偏又有的是时间,这些看似荒唐实则合乎情理的想法实际上是那些即将成熟却又没有成熟的女子对未来朦胧的憧憬和展望,是那个年龄段女子一种最单纯的生命特质,经历过那个时期的女子差不多都是这么过来的。涉世未深的姑娘不安现状,对可以预知的未来极力抵制却又无可奈何地眼看它紧逼过来,所以姑娘变得焦虑无比,梦境与现实有着难以弥合的距离。玛蒂尔德的焦虑是一种典型的青春期未成年女人的焦虑,玛蒂尔德的虚荣与其说是一个人的虚荣,一个阶级的虚荣,倒不如说是人类的虚荣,处于那个年龄段的所有少男少女们的虚荣。人年轻时总有着这样那样的想法,很多年后蓦然回首,我们发觉那些可爱可笑的东西大多已离我们远去,尽管其中不乏美丽,但大多却是荒唐可笑甚至愚蠢虚假的,可是所有这些都曾如此真切地陪伴我们长大。假如我们以成人的经验来一刀切,施以伦理化的道德评判,以“虚荣”来作结,我觉得不仅有失公允,甚至可以说是残酷,毕竟经历的总是美丽的,做梦是每个人的权利。
当然梦还得醒。一般人从做梦到醒都是迷迷糊糊的,就像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小军把书包往空中一扔,书包落下来时已长大成人。玛蒂尔德的醒却是刻骨铭心的,一不小心就已长大成人。
丈夫弄了张舞票后,明明非常渴望露一回脸的玛蒂尔德充分展示了她的另一面。
“她懊恼地把请柬丢在桌上……她用恼怒的眼睛瞧着他,不耐烦地大声说……哭起来了,两颗大大的泪珠慢慢地顺着眼角流到嘴角来了……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抑制住悲痛,擦干她那润湿的两腮,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很少出过门的玛蒂尔德把一个任性得有些刁顽的小女人的戏演得很足。看来有些东西女人是不要学的,即使一个根本没经历过什么事的女人。
“夜会的日子近了,但是路瓦栽夫人显得郁闷、不安、忧愁……她发出,晾喜的叫声……她高兴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迟疑而焦急地问……她跳起来,搂住朋友的脖子,狂热地亲她……”
几分夸张甚至略显狡猾的言行举止真实地显现出这个小女人的可爱可笑。莫名其妙,反差很大的表情似乎更像一个精心构设的圈套,一心等丈夫钻进去。而这苦心经营的圈套最后也是惟一目的仅是让自己露一回脸。女人善变万变却不离其宗,变来变去,玛蒂尔德还是一个并不成熟却自以为什么都懂的女人。
作者和读者站在一旁善意地看着这个女人在成功地让丈夫走进那可怜的圈套后,自己又如何不自觉地被牢牢套上。
“路瓦栽夫人得到了成功……她狂热地兴奋地跳舞,沉迷在欢乐里……陶醉于‘美貌’、‘羡妒’甜蜜的胜利里。”
她似乎跃上了梦想中的云端,并且短暂地领略了它的妩媚芬芳。
“她猛然喊了一声……她吓昏了……”
“砰”地,青春的大门关上了。美丽与成功仿佛海面上一只不断晃悠着的小鸟,当大海伸开臂膀鼓起波涛迎接它时,它只是游戏般地在水面点了点,飞走了,粉碎了大海无数个泡沫的梦。对玛蒂尔德来说,起因似乎是那串该死的项链。但是,没那串项链,她就能永远那么迷人永远那么青春永远在屋里做一辈子梦吗?
“谁知道呢?谁知道呢?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幻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
这是全文的文眼。
这与其说是对那串项链的追悔反思,倒不如说是对已消失的生命之光的最为真切的挽留,但挽留的悲剧却早已在冥冥之中被确定。是的,一切都已经确定。正如叔本华所说,一切疏忽大意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一切意外的邂逅都是事先的注定,一切屈辱都是惩罚,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现实像个巨大的坟墓,天边的星辰固然美丽,但距玛蒂尔德们总是那么遥不可及。不由得让人想起菲茨杰拉德那句广为传诵的名言:“在星星下面躺着,我从来没想到过星星。人的青春真像一场梦,一种化学的发疯形式”。但玛蒂尔德仍然留恋青春。
“她一个人坐在窗前,就回想起当年那个舞会来,那个晚上,她多么美丽,多么令人倾倒啊!”
读到这我们该能更真切地感受全文的基调了,同作者那篇同样广为传诵的《羊脂球》相比,这里不仅没有丝毫的讽刺力量,更谈不上对所谓虚荣心的批判,我们看到的更多是感伤。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已成年人对逝去的青春的慨叹。我们之所以认为女性的青春是如此美丽,是因为我们内心深处知道年轻女性注定要在时间锯齿的撕咬中失去这美丽,我们知道要保留这美丽的一切努力都将受到时间的嘲弄,不管你愿不愿意,也不管你是否做好准备,你没法拒绝时间,拒绝成熟。看见时间的残酷施加在美丽的玛蒂尔德身上比自己体验它的残酷更加惊心动魄,没有什么比看见一个美丽女性在时间的曝晒下逐渐苍老更具震撼力的了。
“有一个星期天,她……忽然看见一个妇人……原来就是佛来思节夫人,她依旧年轻,依旧美丽动人。”
“路瓦栽夫人无限感慨。她要上前去跟佛来思节夫人说话吗?当然,一定得去……她完全可以告诉她了。为什么不呢?”
玛蒂尔德用项链圈起了自己的过去,圈起了过去遥远而真实的梦境,毅然走进了现实,尽管是不自觉的。
“她一下子显出了英雄气概,毅然决然打定了主意。她要偿还这笔可怕的债务。……”
在过早领略现实的残酷以及过早失去原来就该消失的美丽的同时,她的人生恰恰在这一突如其来的“领略”与“失去”中得到前所未有的充实、积淀与升华。这大悲大喜的经历是一次令人心碎的折磨,何尝又不是一笔难得的财富。告别那些浮躁、矫饰、焦虑,本身就要付出代价,而面容的美丽只是其中的一件副产品,她获得的也许是比这美丽重要得多的东西。因为经历的总是美丽的。
最后不能不提到那个希区柯克式的结尾。忽然想起罗丹的一则轶事,当人们不停地赞美他的一件雕塑作品的手臂多么完美时,他毅然砍掉了那只倍受赞赏的手臂。不知长眠已久的莫泊桑看见人们把万丈光芒凝聚于这个美丽的结尾而将原先整体身形冷落在一旁时会作何感想。经过时间和文人们的共同浇铸,我们已经很难一下子说清他写这篇小说的初衷。作为作家,他总是撕裂一些我们不愿面对的东西给我们看,就如上面提到的菲茨杰拉德的那篇同样为人传诵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一样,我们从大量穷奢极欲的筵席狂欢中捕捉到的不是我们所宣扬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腐朽荒淫,而是一个对青春时代的放纵追悔莫及,试图把握却又无力把握的复杂灵魂。我从《项链》里读到的也不是带阶级的虚荣,而是一个故事,一个我们耳熟能详的关于青春的故事,一个过去已在很多很多人中预演,并将来还要在许许多多人身上再演下去的故事。
摘自《名作欣赏》2002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