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岁生日的日历撕过没多久,秦婆的视力就直线下降。她几次三番到院里喂鸡,咕咕咕召唤明明早已聚拢在她脚边的鸡。直至旁人提醒,她才惊讶地叹口气。
心里一点不糊涂的秦婆眼前就浮出一个人影来,并且越来越清晰。圆圆的脑袋四方脸,皮肤黑里透着红,一双剑眉下炯炯有神的眼睛。这个人离开她十三年了。在外省的一个偏远监狱服刑,是她无时不惦念的儿子。他参与了盗窃。扒火车时引发重大事故,被判无期,离出狱还要好几年。
剩下的时日可能不多了,应该抓紧去看看他,不然怕等不到他出狱的那天了。当秦婆感觉身体每况愈下时,这个想法便强烈地涌上心头,并且很快促成了她的远行。儿子出事的那年秋天,老伴儿就脑出血撒手人寰,女儿远嫁他乡,她现在的家已经没什么值得她牵挂的了。她把鸡送给了邻居,用旧床单系成一个包袱,在两笼面馍蒸出后就上路了。
不是没人劝过她,那么远的路途,她一个堪称半盲的老太太,怎么可以让人放心呢?万一路上有什么闪失。怎么交待?谁负责?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可秦婆意志坚定,张开没牙的嘴说,我怕要活不到见儿子那天了,趁着还能瞅见东西,必须看他一眼。
无论走到何地,首寻目标就是水笼头。人离不开水,喝多了还能顶饿,这一点秦婆似乎比谁都认可,尽管她喝不惯那些有硫磺味的'水,但想着可以节省开支,依然开心。临近黄昏时她会像一个经验老到的流浪者,撒目可宿之地。犄角旮旯,树底下,或者屋檐下,包袱一枕,秦婆自觉睡梦还是一如既往。夜里盘算路程已经走出多远,心里的那份期盼更加强烈。
秦婆知道包袱里的面馍是有限的,如果条件允许,她也会去拣拾垃圾堆里的剩菜剩饭,她把这看做是上天赏赐,因为那些剩菜剩饭有的根本就原封未动,甚至叫不出菜名,味道却香极了。她不怕周遭嘲讽的目光。事实上还有惊喜等着她,有个中年男人可能观察她许久了,悄没声地把一个小盒蛋糕递到她手里。秦婆见过蛋糕,却一次也没吃过。她谢过那个男人后依然决定不吃,笃定留着给儿子。她猜想儿子在监狱里吃不到蛋糕。
浑噩间走到第六天,秦婆感觉到了一丝难捱的疲惫,她在一个屋檐下休息了大半天,自觉脸有点发热发烫。她想着可能是不小心感冒了,心里埋怨自己老糊涂,居然忘记带药了,虽然不知道家里的药片是否已经过期,但有和没有是不一样的,起码吃了会顶些事。结果被路人发现,有人给她拿药服F,问了她一些事情,症状稍好,她就又蹒跚着上路了。
秦婆心里最大的动力是回想儿子小时候的事,一路走一路想,秦婆到后来都分不清哪是过去,哪是现在了。有时想着想着,秦婆会不由笑出声来,没牙的嘴漏进一丝风。
秦婆自认儿子不是从小就骨子里坏的那种孩子,相反很懂事。他似乎知道为家里分担些什么,总能弄些柳暗花明的东西。吃的,用的,甚至后来发展到穿的。直到那时。秦婆才惊觉这些东西可能来路不明,会连带着风险。她找儿子问询,儿子让她尽管放心,向她保证说他已经长大成人,分得清哪些事不该做。那些年可能是家里最好的时光。儿子对他的妹妹照顾有加,总是把好东西分享给她,直至主动辍学,坚持让妹妹读书。可过日子哪有一成不变的呢?怕出事怕出事,末了还是出事了。
秦婆埋怨过自己。她想不出什么词汇形容自己,直到有一天有人说出纵容两字,秦婆惊觉用在自己身上再合适不过。小时候她曾拿别人家的例子教育儿子,想不到若干年后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知儿子这些年在监狱里过得怎么样?他会不会恨她这个母亲呢?
秦婆坚信能够看到儿子。看到他,她就可以含笑找老伴去了。也不知道儿子瘦了还是黑了?
那个夜晚,秦婆闻到包袱里传出一股异味,她惊觉可能是蛋糕出了问题。她小心地打开包装看。蛋糕五颜六色的,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是蛋糕硬了,想着就快见到儿子了,硬点也是可以让他尝的,又放心地放在包袱里。
看到穿城管制服的人很凶地执法,秦婆更加确信儿子还不至于像他们那么坏,尽管他们没犯法进监狱反省,儿子却早早进去了。那伙人让秦婆感到害怕。
念叨无数遍的监狱出现在眼前,秦婆感觉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监狱的门高高耸立,有士兵威严地持枪把守在门岗上。秦婆一下对自己能否进得去,能否见到儿子失去了信心。太阳当头照着她,她手搭凉棚,晃了几晃终于倒了下去。
秦婆手中的粗树枝做成的拐杖几近腐朽,身上的灰色外套已辨别不出颜色,惟有她的眼睛还能告诉人们,她有话要说。当监狱官知道她整整走了11天,300多公里路程,只是为了不留遗憾地看儿子一眼时,动容而泣。
那个监狱官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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