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如花》迟子建散文

2020-12-24 迟子建

  泼淘米水的时候,徐五婆发现了逃犯。

  以往从河畔被赶口的鸭子一进了门,就自动地排成两列,扭秧歌似地晃着屁股回鸭留了。它们在户外戏要了一天,克了水,又吃了草丛里的肥美虫子,早已是心满意足了。所以从来不用徐五婆喷喝,它们纷纷归图歇息,一门心思地养神,想给主人多生几个蛋下来。

  然而今天这些鸭子却团团簇簇聚在鸭圈外,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着什么。

  仿佛鸭圈的干草变成了冰块,它们无法栖息了。徐五婆觉得蹊跷,就端着米盆去了鸭圈,看看是来了黄鼠狼还是野猫?不料撞见的却是个庞然大物:逃犯!

  鸭围很大,开着两个窗口,天色虽然蒙昧,但徐五婆还是看清了躺在干草上的人。听到脚步声,他刷地坐了起来,目光直直地盯着徐五婆。徐五婆见他国字型脸,浓眉大眼却胡子拉碴,便想起了电视中通告的被通缉的五个逃犯,明白他是其中之一了。

  徐五婆与逃犯对峙了足足有五分钟,直到外面的鸭子见徐五婆还不出来,一造声焦虑地叫了起来。徐五婆首先打破了沉默,她问:你们几个逃散伙了?

  逃犯没有回答。徐五婆又问:你最后想逃到哪儿去?逃犯仍然没有回答,他踉踉跄跄地从干草上站起来,声音嘶哑地说:我饿了。徐五婆见站起来的逃犯身材魁伟,头几乎顶着了鸭圈的棚顶。徐五婆说:俄刚淘好米,还没下锅呢。逃犯问:什么米?徐五婆说:大米。你要怎么吃?逃犯又问。煮粥。徐五婆淡淡地说。俄要吃干的!逃犯喊叫起来。

  徐五婆嘟咬着:想吃干的你就好好说,你吵吵什么,吓着我的那些鸭子。接着,她唤逃犯从鸭图出来,说是鸭子在外面耍了一天,乏了,该进来歇着了。逃犯又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给我宰只鸭子炖了!

  徐五婆切上了米饭,又宰了一只鸭子。

  这只鸭子年纪大了,精神大不如从前,走路时总是落在最后,进食也愈来愈少了。到了河边,别的鸭子都扑棱核地到河里玩去了,它却孤零零地趴在河岸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起来纹丝不动。逃犯等不及,他先吃了两碗米饭,然后喝了一碗鸭汤。他骂徐五婆是个吝啬鬼,给他宰了只老鸭,害得他一等再等。徐五婆一边应付逃犯一边想,自己怎么才能把逃犯交代出去?她巴望着有人上门,希望这小城里死个人,这样就有人来请她这个冥婆帮着去发丧。然而儿孙们平素从不登门,她与邻里也疏于往来,与她终日陪伴在一起的,只有那几十只鸭子。可惜鸭子并不是训练有素的,无法替她出去报信。

  鸭肉的浓香味袅袅从锅缝冒出。徐五婆又出去抱了些柴火。她抱柴的时候,逃犯跟在她屁股后面,威胁说:你要敢去报案,我连你和你的鸭子全都宰了!徐五婆低声说:你宰我便也算了,鸭子又没惹你,你把它们都宰了做什么。宰了它们,那河就是闹出来了,你也不能像它们一样天天去河里戏水。

  逃犯听了发出几声怪笑。徐五婆想也许他是许久不笑,一旦笑起来就有些走板。

  徐五婆垂头看着灶坑里燃烧的柴火,对逃犯说:这一顿鸭子,赶上我三天用的柴火了。

  逃犯问:你家就你一人吧?

  徐五婆点了点头。

  你没儿子和闺女?逃犯馋涎欲滴地掀了一下锅盖,掀得太急了,被喷薄而出的哈气着实给烫了一下,他嗷地叫了一声,甩着那只被烫了的手,说:你个该断子绝孙的孤老太婆!

  徐五婆沉着地反驳:我可有儿有女呢!

  你一定是平常让人烦得受不了,不然儿孙们怎么不跟你一块过!逃犯凶恶地说。

  我是图清静!徐五婆的声调也高了,不然的话,我家里儿孙满堂,你还想指望现在坐在这里等鸭子吃?

  逃犯又一次怪笑起来,他脱下了身上那件沾满了灰土和草属的衣裳,露出光光的脊梁来。他胸肌健壮,皮肤泛着油光,结实得让人觉得石头砸在他身上也会被弹回来。

  逃犯将脱下的衣裳用很柴棒挑了,扔进火里,对徐五婆说:给我找件干净衣裳!

  徐五婆撒了撤嘴,说:你是又要吃又要穿的,真难伺候啊。说着,起身去了黑黝浓的小后尽,翻出一件过世已久的丈夫的一件灰布中山装,把它扔给逃犯。逃犯穿了,扣不上扣子,这衣裳瘦,而他比熊还健硕。逃犯说:这是谁的衣裳呀?徐五婆说:是我那死鬼男人的。逃犯阵了口痰,说:穿这么瘦的衣裳,人肯定是个病秧子,不早死才怪呢!

  星星像倾巢而出的蜜蜂一样飞舞在天空,空气骤然凉爽了。徐五婆家住在堤坝旁,高河近,能听得见水边青蛙的`鼓噪声。

  鸭肉终于烂了,徐五婆盛了碗米饭,就着咸菜吃了起来。逃犯一边撕扯鸭肉往嘴里填一边问徐五婆:你怎么不吃鸭子?

  徐五婆说:我跟它有感情,舍不得吃。

  逃犯说:我只听说人和狗能处出感情,没听说和鸭子还有感情的。

  你没听说的事多了。徐五婆抢白了他一句。

  逃犯吃了一刻,又朝徐五婆要酒。徐五婆说家里只有冥酒,是给死人喝的。逃犯问这冥酒喝了能不能药死人,徐五婆说冥酒也是酒,怎么会药死人呢。逃犯就勒令徐五婆给他拿来一瓶。

  徐五婆的冥酒是自制的,用罐头瓶装的,瓶顶封着黄色蜡纸,放在门厅的地窖里。这冥酒用的是当地小烧,里面泡了各种野花的花瓣、青草和树叶,色泽艳丽,清香扑鼻。徐五婆打开窖口,一股阴凉之气飘了上来。她下得窖里,提上一罐酒来。逃犯捧着酒罐,附牙咧嘴地说:够冰手的,这地窖比冰箱还厉害哇!徐五婆因为逃犯说出个哇字,忽然对他产生一种怜爱之情。她听到哇字,多半是从那些奶声奶气的小孩子身上。逃犯能说除哇,使她觉得他童心未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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