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散文《没有夏天了》(5)

发布时间:2017-02-15

  我用钥匙打开大门上的锁,穿过院子,打开房门,进了里屋。

  由于走的时候忘记关窗,所以屋子里空气很新鲜。我先坐在炕沿,解下背带,把夜生放倒在炕上。他受了惊吓,“哇哇”地大哭起来。他的小裤子都湿了,毯子也湿了,他可能尿了好几次了。我一边给他换尿布一边叫他别哭,可他仍是哭个不休。我拿条干爽的薄棉裤,替他换上,可刚刚系好扣子,他又“咔啦”一声地拉屎了。毯子上又有屎又有尿,一股很难闻的臭气直窜入我的鼻孔。我真不知该怎样对付他了。为什么夜生一定要由我来看?我哭了,我和夜生比着哭,哭声很凶,这时爸爸回来了。

  爸爸先替夜生换好了衣裳,把他放到摇车里,然后就给我擦眼泪。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汗酸味,他的胡子因为好久不刮,像麦茬一样坚硬地竖着。我拉住他那双大手,抽抽搭搭的哭个不停。

  驴在田野上叫正午了。我家的山羊也许吃饱了,正趴在那晒太阳呢。爸爸做好饭,看着我吃完,又把夜生哄睡。他把我抱到炕上,用手心试了试我的额头,叫我好好睡一大觉。说完,他关了窗子,他怕邪风进来会使我斜眼歪嘴,之后,他又去靖伯伯家了。

  我怎么也睡不着,夜生倒是吃饱了 睡得香甜。我看着火墙,突然发现一只蟑螂从墙缝中钻出头来,很快就抽出了令人作呕的身子,飞快地爬上棚顶了。不知怎的,我的心麻麻营营的不舒服。我真担心它会从棚顶摔下来,掉到夜生的脸上,啃他的肉皮。所以,我又起来把妈妈下地时挡蚊子用的纱布蒙在他的头上。做完,再躺到炕上,仰头望那蟑螂,已经没了去向。我忽然觉得它是一个很机灵的小生灵。

  既睡不着,我就要想点什么。我就想丑儿的事。

  据说丑儿的爷爷是个人物呢。清朝的慈禧太后从嫩江开始启程,到极北的漠河胭脂沟去探金。几千里的路程,峰回路转,沿途共设下三十一个站。每当一天的路程行完不管是在哪里,都要打下驿站下榻。丑儿的爷爷当时是慈禧太后的马僮,他机灵敏捷,一身的武功,很受赏识。到了胭脂沟,他被丰厚的黄金富矿所诱惑,再也不想做慈禧的一个小马僮了。后来,他就悄悄地逃到别处,待慈禧的一队人马返程时,他又回到了胭脂沟。数十年的淘金者生活,使他尝遍了人世辛酸。

  丑儿的爷爷八十多岁高龄过世后,丑儿的爸和妈就为着老人留下的那些金子而忧虑。因为谁都知道老爷子死后留下了一笔可观的财富。他们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他们把金子藏到柜子里,觉得不妥,又放在房梁上,这样折折腾腾地过了好多年。挨饿的时候,他们家的金子忽然被人盗了。金子就埋在门槛下,有一天他们下地回来,发现被挖得空空的。丑儿的妈妈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死了。丑儿的爸爸忧心如焚,肺病复发,一天天的神色恍惚,不久也吐血死了。

  丑儿的命真苦哇。爸爸说她是在寻找偷了她家金子的人,好为她爸妈报仇。可村子里谁会干这种缺德事呢?

  想着丑儿,心里更加闷气。不知不觉,眼睛就涩了,重重地打了一声呵欠后,我迷迷糊糊地睡了。

  一觉醒来,RI头竟偏西了。夜生还在睡,摸摸他的屁股,湿漉漉的,一定又尿了好几次。我打开窗子,很响地打了个喷嚏。我想爸爸妈妈恐怕晚间都不会回来了。我走出屋门,站在院子,隐约听见几个女人在巷口很热闹地说着什么。我连忙出大门奔过去。只见丑儿正和几个人起劲地讲着。

  “小凤,你出来干啥?快回家吧,靖伯伯炸尸了!”丑儿瞪着眼望我。

  “炸尸?”我知道这个词的意思,这只有在我听鬼和神的故事时才听到这类词。靖伯伯怎么会又活过来了呢?活过来后不就变成鬼了么?

  “对,大毛就那么用湿毛巾擦了一下他的脸,他就匝着嘴缓过气来了,神不神?”一个妇女的嘴角冒着银白的唾沫星子,正在比比划划地说着。

  这怎么可能。这太让人害怕了。死了还可以活,他是没活够么?他是不是要出来到处抓人了?他可别把夜生抓去呀。我吓慌了神,蹬蹬地跑回家,紧紧地闩上大门。这时,夜生在屋子里挣命似的大哭起来。

  “夜生,你别怕,夜生……”

  我端着胳膊跑进屋子,原来夜生从摇车翻到炕上了,他的本领可真不小。我用小身子护着他,大气都不敢出。

  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呢?

  5

  靖伯伯真的活过来了。大家都说靖伯伯还没遭完人世的罪。没有一个人说他活过来是为着享福的。他的棺材又停在了大门口,上面重重地压了一堆大杆,大概是想靖伯伯今生今世不再会用这棺材了。

  人们对他的复活先是惊叹,后来就觉得索然无味,甚而觉得很遗憾和不平。好像大家白白为他悲了一场,他又鬼使神差地哼哈地过日子了,就大大嬉弄了别人的情感。

  靖伯伯活过来后,打了整整两个小时的呵欠,一口接一口的,弄得眼泪眼屎一起往外滴。后来,他清醒过来了,就唤来二毛,抱着他的脑袋亲了一个响嘴。他说他就是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很长很长。他梦见了自己一生做过的事。

  大家一致认为他已经见过了阎王和小鬼,就向他打听阎王和小鬼是否真的可怕?他怪神秘地猫猫腰,嘻嘻地笑着,什么也不说。靖婆婆并不为此显得怎样的高兴,因为她知道,老头子活着,就和大毛有打不完的架。她已经为他们爷俩流够了眼泪。但她还必须装出非常高兴的样子来。所以,她见了来人,就要咧着嘴笑,不是朝左咧,就是往右偏 ,弄得脸很难看。往往是笑得大发了的时候就掉下了眼泪,说是为着高兴,谁知道呢……

  靖伯伯一活过来。大毛就回县城去了。临走,他怪凶恶地冲靖伯伯说:

  “不是你修行好了没死了,而是你欠的人间债还没还清!”

  天哪,鬼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日影扯得越来越长,几天来空气都燥热不堪。高脚蚊子在黄昏时分怪殷勤地往人们的脸上咬。爸爸喝过酒,踮着脚要去靖伯伯家。自从靖伯伯复活后,爸爸常常去他家里。靖伯伯给爸爸讲他死后梦幻到的一些奇异景事和他的一生经历,由爸爸记录整理出来。每天晚上他们都是院子里一人一杯清茶,娓娓地谈上一两个小时。回来后,爸爸就趴在桌子上,一心一意地加以删改。别人讲,爸爸是在写书。

  我以为爸爸很了不起,写书的人怎么会简单呢?可妈妈不愿意让她去,她说靖伯伯现在半人半鬼,阎王爷让他回来再抓几个替身的。她说爸爸现在处于运气最低潮,情绪不好,容易被鬼迷住。然后妈妈就举出许多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爸爸不以为然。因此,他们之间常常要在晚饭之后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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