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伯伯的棺材上的那一堆木杆子正由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壮年汉子一根根地往下挪。那棺材上的油漆本已黯然了,但经阳光一晃,却新鲜如初,犹如无数片百合花瓣叠映在那儿。二毛还没有被捞出来,上山打草子的人却已经扛着镐和锹走了。
大人们说要当天就把他埋了。有人不主张给他用靖伯伯的棺材,木板要毛边的,不能刨,不能刷色。人们去请问靖婆婆,她一会点头同意,一会又摇头反对。靖伯伯呢,他的灰袍子的前襟被尿水濡湿了一片,他只会抽了筋似的用手点着棺材,断断续续地念着:
“这是、给、给我预、备的,给我、预、备的。”
结果,壮年汉子又把捣动下来的木杆子重新压在了棺材上。我见他的络腮胡子里仿佛爬进了什么东西,狠狠地抽了几抽。想必他是在为二毛死后连副像样的棺材都捞不着而难过吧。几个人依照吩咐,转身又去靖伯伯家的房山头的一堆烂木头里面去翻腾薄板去了。那个曾在我家吃羊肉时哭他死去的孩子的木匠,一边用皮尺量着板,划着线,一边簌簌地掉眼泪。
我感到头昏脑胀。
靖婆婆断断续续地跟妈妈诉说二毛死的经过。她说靖伯伯吃了午饭后,忽然咳嗽不已。她就到仓房里找陈年的达子香叶为他冲水喝。刚走到仓房门口,就看见二毛用一个除草的小铲子在铣门槛。她问他干什么,他说这是在挖老鼠。他说他看见一只灰老鼠从米缸里面溜出来,钻到门槛下去了。靖婆婆并不在意,就取了些达子香叶回屋,随他去了。等到她给靖伯伯冲好了水,递给他时,靖伯伯突然劈头说了一句“二毛在作死呢。”她心下一凉,猛然间想起了那门槛下曾埋着二毛的胞衣。迷信讲,小子的胞衣虽然能大补,但不得把它吃掉,要埋在自家的门槛下方好。靖婆婆就丢了鸡似的抢出屋子。
晚了,二毛没剜出小老鼠,却已经把那胞衣捧在手里去吃了。这是二毛的习惯,无论见着什么东西,都先用嘴尝尝,靖婆婆就大骂他,他扔下胞衣叫着跑。他们出了院子,靖伯伯也拄着那根拐杖出来了。
以下就是我所见着的一幕。
“你家的小凤,叫他往水泡子里跑,他就奔井去了。”末了,她哭哭啼啼地把罪过摊派到我身上。我见妈妈的脸色犹如冬日的阳光一样地青白了,嘴唇也紫丢丢的了。她低声地勉强地宽慰了靖婆婆几句,就径直朝我走来,冷笑着对我说:
“小凤,你过来。”
我从没见过妈妈这副样子。她打我时,从来没有克制过,想揍就揍。而这次,她却先不发火,这让我害怕得要冲太阳呼救了。我绝望地看着帮忙的人,希望有谁能把妈妈支走,我好快些地逃到山上去。可每个人都忠实地忙着,没有人顾念到我。
“我要等爸爸。”我真想跪在她面前。
她咬着嘴唇,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出了靖伯伯家的院子。往家走的路是下坡路,她的步子迈得又大,我趔趔趄趄的几次都要被她拽倒。她的手心出了许多的汗,湿乎乎的。路上漆着漂亮的阳光,踩上去有热烘烘的感觉。
到了家门口,她又使出了生孩子的力气“咔吧”一声开了那把黑沉沉的大锁,然后扯我进屋。把屋门用铁钩子划了。她没揍我,我便已经一身冷汗了。她站在我背后,解着背带,先把夜生抱下来,好像扔一堆垃圾似的把他扔进摇车里。然后,她就开始咬牙切齿的扒我的衣服。
我的布衫由于穿了好几年,已经又小又瘦,并且已经洗薄了,所以被扯了几条口子。她气呼呼地又掀掉我的背心,把那背心当成烂菜叶一样地撇掉,最后,她又来扒我的裤衩。我交叉着两腿不肯让她扒。
“妈妈,让我穿着裤衩……”我嘤嘤地哭了。
她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点怜悯我的意思都没有。在我“啊呀”的惊叫声中,她使出给死猪刮毛的力气扒下了我的裤衩。
我的眼前好像着了火,我疯了似的扑上前,去抓挠她的脸。那种卖力劲,就像我和好几个小孩子在草甸上同时发现了一枝好看的野花,争先着抢去采折一样。
但我很快就被她骑在了身下,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躺在炕上,醒来时天已昏黄了。屋子里静悄悄的。玻璃窗上挂着夕阳的几片淡淡的笑涡。我抬起胳膊,看那上面红红紫紫的,好像猪身上长着的癞,让我心里隐隐的作呕。我浑身疼得动也难动。
妈妈打够了我,去哪儿了呢?一定是去靖婆婆家哭丧去了。二毛被埋掉了么?
我想起了春天的时候,他怀里抱着一捧达子香花,边走边吃的样子。他那粉粉的嘴唇像一朵对瓣开的芍药花一样,又鲜亮地闪在我的眼前了。我真想再看他一眼。
我支撑着坐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巷口去了。
二毛的棺材已经被抬到牛车上了。靖婆婆和靖伯伯一律站在门口,不许送子。靖婆婆哭得抢天呼地,仿佛通身都滚着泪珠。靖伯伯的腿一抖一抖地晃荡,咧着嘴,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怪模样。在这里,我又见着大毛了。
同前几次不同的是,大毛脸上的疙瘩像黑夜尽头的星星一样地消失了。可他的脸上却多了另外的疙瘩,那是疙疙瘩瘩的泪水。我不明白二毛死了还会哭。丑儿仍然穿着那件灰格子上衣,不过上衣的最上两个钮扣已经掉了,衣服的领子向两边大大地开着,露出她那白皙的脖颈,同她的黑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正把一包袱皮的饼干往大毛手里送,嘱咐他带给送葬的人吃。
妈妈搀着靖婆婆的胳膊,生怕她倒下去。不过,照我看来,靖婆婆的那种哭实在有点虚张声势。妈妈的脸上有几道血印,我晓得那是我为她耕种的。
爸爸往牛车上放铁锹,他见着我时,猛地愣怔了一下,尔后迅速地看了妈妈一眼。妈妈别过脸,眼帘垂下了。
爸爸走过来,俯下身子,用手搓着我的脸颊:
“是你妈妈打的?”
“嗯。”
“你又淘气了么?”
“妈妈说是我把二毛弄死的。”我委屈极了,眼泪忽地冒了出来,“我就是告诉他往水泡子里跑,我没让他跳井。”
“唉。”爸爸抽回手,重重地叹了口气。
牛车慢慢地远了。哭声渐渐地小了。树叶在风中痉挛地抽搐着,一只银白的蝴蝶在靖伯伯家的菜园上空翻飞,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