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老家的七爷爷去世已有三十年了。
因为七爷爷是村里第一个出去吃国库粮的,所以我每次从城里回乡,认识他的老人都会自然地说起他,大约都是一样的感慨:“现在的人已没有像他那样的认真了”,或者干脆就说:“现在已没有那样傻的人了”。我听了,不置可否,支支吾吾,嗅着炊烟飘出的乡愁气味,头脑里那个弯腰驼背、被气喘憋得说话都困难的七爷爷形象就一下清晰起来。
七爷爷是村中我们这一辈人叫的。三十多年前,我们还是十来岁的孩子时,七爷爷是我们崇拜的偶像。因为我们都见过七爷爷从一辆吉普车上很威风地下来,据说他还有一支盒子炮,但我们都没见过。正因为没见过,每次七爷爷回来,我们一帮小孩子就喜欢跟在他后面,要见识一下真正的枪,这时七爷爷会出一些题考考我们。七爷爷很早就参加了解放军,是我们村里最早的共产党员。解放县城的那一年,他给一位旅长干警卫员,跟着旅长到前沿阵地视察时,一颗炮弹落到了旅长身边,七爷爷喊都来不及,一下子把旅长扑倒,将他压在了身底下,就在这时炮弹响了,七爷爷身上多处负伤,旅长安然无事。过后,旅长对七爷爷感谢不已,一直关心着七爷爷,但这只是别人的说法,七爷爷没提过这件事,不过他身上的伤却是千真万确的,夏天到水库里洗澡,我们都见过。
后来,部队开拔,七爷爷因身体不好,留了下来,参加县城的管理工作。解放后十多年的时间,七爷爷一直在县里担任着劳动局长的职务,并在这个岗位上因病离休。村人说他认真或者傻,就是他在这段时间造成的。那个时代,国家经常从农村招工,每年都会有名额。庄稼地里的泥腿子能当工人,那感觉就像今天彩票中了奖一般。七爷爷管的就是招工这件事,但是村里人却没人吃上他的劲,不但村里的人没吃上劲,七爷爷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也没能招工出去。七爷爷始终坚持,自己管这事就要避嫌。后来村里的人还经常唠叨,全村就是一个人吃上了七爷爷的劲,这个人父亲多年有病,因治病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病故后,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这人就到了县城七爷爷办公室,赖在那儿不走,说让七爷爷好歹想想办法。当时,北京的一家工厂正好有招工指标,这人就去北京当了工人,最后在北京退休,现在儿女都在北京工作,每次回家探亲都是村人羡慕的对象。而七爷爷的儿女却都在村里劳动,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七爷爷有个儿子身体不好,就是到现在日子过得也不好,说起七爷爷的认真,村里的人还唏嘘不已。
那时,干部经常下乡,七爷爷每次下乡都带上一把自己托人买来的弹簧剃头推子,说是工作之余,可以给老百姓剃头。所以他到哪个村子,哪个村的村民都会非常欢迎,许多人家还会把好吃的留下来,等他来尝。七爷爷下乡的路上,有时要小便,无论在多么僻静的乡村路上,他也不会在路边解决,而是一定要走到老百姓的地里。七爷爷讲,尿就是肥料,肥水一定要留到老百姓的地里。这些事情当时听人讲来,感到有些好笑,今天想来,却有着一种神圣的情感。一个对老百姓死活漠然视之的人,是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的。
七爷爷文化很低,身体也不好,村里人说,如果不是这样,他还能当更大的官。但七爷爷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他离休后,没有在城里住下,而是回到了农村老家,他气管不好,经常憋得上气不接下气,即使这样村里有什么婆媳不和、儿女不孝的,他也会去说几句,一连串的咳嗽过后,是轻声细语的几句话。今天村里老人想起来,还夸奖他说话有学问,都说他又没上过学,咋说话那么在理呢。其实村人不了解,一个人做正确的事,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学问,关键是有一颗对老百姓的良心。
七爷爷就是这样一名普通的共产党员,普通的干部。他因参了军,受了教育,身上就有了一些东西,让人尊敬。但如今,村里知道七爷爷的人已是越来越少了,再说起他来似乎已是一个传说。这是我每次回乡都能感觉到的,这感觉就如那淡淡的炊烟一样让我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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