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那些事记叙文

2021-10-09 叙事

  这一年的春天像潮水般迅速地退去,搅得人心惶惶的流感也戛然而止,像是—下子隐藏到什么地方去,如同它爆发时那样突然而又令人难以察觉。一切都在寂静无声地进行着,人们慢慢地不再对这场疾病感到恐惧,便重新拾起忙碌的生活,拾起忧虑、寂寥和急躁。

  回到西城后我第一时间去了梁老师家。其实停课只有短短一个多星期,时间却仿佛已经过去几个月之久。这些天面对着各种纷繁琐碎的事情,我的内心躁动不安,也忽略了梁杏和梁老师所处的境地。踏上楼梯的时候我不由得心生愧疚。

  开门的是梁老师,他见我来了先是吃惊,然后客气地请我进屋坐。我没有看见梁杏,只见到她房间的门是紧闭着的。

  “幸好两人都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师母说着倒来一杯水,我这才暗暗放心下来。想到梁老师在外面那些陌生的地方四处奔波找梁杏的情景,那些细节不忍细想。在铁路停运的那几天,父女俩辗转好几趟长途客车,几个日夜不停歇地赶回来。“好在没什么大碍,外面这种形势,听说很多车站进去了就不放人出来,说是要一个一个测体温,出现一个高烧的其他人都得困着。”师母心有余悸地说着这些,梁老师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行了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情……”大抵是不想让梁杏听见这些,她在房间里。

  我看了看梁老师,他的头发更加花白了,沉重镜框下的双眼填满疲惫。一会儿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这几天你就过来吃饭吧,外面的东西没家里的干净,这段时间还是身体健健康康的最重要,等这一段时期过去了再说。”我正要推辞,但师母也说:“是的,我就每天多煮你一个人的米饭,不碍事,你下课回来吃就是了。”这让我多少有些不安,但又难以推脱。“等流感过去了,到时候你不想跑一趟就留在学校食堂吃就是。”她又说。

  那天傍晚我吃过晚饭才离开。到了吃饭的时间,梁杏才从房间里出来,一脸沉默地坐在餐桌上,头也不抬。吃饭时候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我坐在梁老师一家中间显得突兀而尴尬,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吃完离席,但又不能表现得唐突无礼,只能缓慢地嚼着米饭,等待时间分秒过去。梁老师不断喊我多吃,师母则不停往我碗里夹菜,总说我不敢多吃之类的。我发现,屋子里多了我一个人,至少可以使氛围改变了一点点,显得不那么沉寂。这样一想,便觉得不那么尴尬了。梁杏总是第一个吃完,放下碗筷便走回房间,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三天。我总摸不准吃饭的时间,有时候来早了,师母才开始做饭,我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这是最尴尬的时间。我来晚了的时候,饭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但大家都在等我回来才吃,饭菜明显都凉了。

  几经犹豫,我终于开口对师母说明天不过来吃饭了,以期中考试的复习忙碌为由,语气犹豫,毫无底气。师母自然反对,说吃饭在哪里都一样的,不会太耽误时间。但这次倒是梁老师同意我不来了,说要不等方便的时候想过来就过来,显然是不想勉强我。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在回来的路上竟越想越觉得懊恼,梁老师一家把我当作亲人_样对待,而自己却总因为不善言辞和不习惯接受恩惠而频频拒绝他们的好意,这是多么自私和吝啬的做法。这些年来我—直被这种感情困扰着,有时候真羡慕陆明,从不会因这些待人和相处的细节感到不适或犹豫。有些东西大概你不去想它就不会有那么多困惑了吧,但人与人之间又显然是那么地不同。

  日复一日的生活又开始进入循环。有时在沉寂的傍晚听见学校外面马路上消防车开过带来的警报声,会觉得连灾难都成了装点生活的元素。那样的日子是有多么漫长和寂寥。

  夏天是确凿地来临了,早在四月的末尾,阳光便显露出暴烈的迹象。这是在南方最常见的景象,冗长的夏季莽撞地提前开始,绵延着迟迟不愿结束。最不缺的就是阳光。相比于春季和秋冬,我还是很乐意夏天的到来,即使气温炎热。阳光热烈地照上一整天,鲜艳而锐利,伴随着蝉鸣,一切显得慵懒又热闹,直至黄昏来临时热气散去。似乎这样一来就能最大限度地消除生活中寂寥的一面。

  六月初的一天,我突然见到了宋南。他站在楼梯入口旁边,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很久没回过神来。宋南看起来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样,大概是很久没见,所以不免隔着一些陌生感。

  我们来到上一次来的这家小馆子,那些景象依旧是过去的样子,天色将晚,外面的马路上车水马龙。我们开口的第一个话题果然是梁杏,我问他知不知道梁杏去找他,宋南说知道,梁杏去之前给他打过电话。

  “我劝她别来了,她不听我说,说非来不可。谁知道后来。”

  “你知不知道后来梁老师怎么找到她的?你们有没有替他想想?”我一想到梁老师奔波的样子便很生气。

  “没想到后来会那样,没等到她来,我也差点儿被困在车站。我本来想早点回来,但这段期间外面的情况紧张。”宋南带着歉意说。

  “这次回来是为了找梁杏?”

  “嗯。”

  “你妈妈知道?”沉默了一会儿我又问。

  “我说在学校补课。”

  我差点儿忘了宋南素来就不被束缚。但从这次的谈话中隐约可以感觉到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他似乎是在刻意地改变自己,和过去撇清关系,变得和所有人一样,也希望得到肯定和认可。大概在那个自由的世界里太久了,他渴望这种年纪里生活中最寻常的一面,如管束、苛责或称赞。那种自由意味着孤独。从他第一次告诉我他要跟他母亲离开的时候我就能隐约感知到这些。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梁杏了,可能以后不会再见她了。”

  “……”

  “我们都太年轻,还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感情,你能说你懂吗?有些代价我们都付不起,这次是流感,但下次呢。梁杏还小,我承认我对她很愧疚。她还有很多东西要面对,要学会现实。我们也一样。”

  “……以前我们到处玩儿到处游荡,以为打打架吸吸烟那样的生活就是过得爽快,其实心里都明白不是那样的,但又离不开,害怕孤独罢了。梁杏本来跟我们不一样的,她应该有她的生活。”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只不过是作为路人,恰巧见证了这一幕罢了。但我还是打心底感激宋南,他真诚地把我当作朋友并加以信任。从一开始放浪不羁时就这样,现在他要选择了新的生活,要彻底地离开了,便也把这些告诉了我。

  那个傍晚宋南说了很多话,我默默地听着,听得恍然。直到天黑我们才从馆子里出来。临别前宋南给我留了一个新的电话号码,说了一些以后有机会来找他玩之类的话,我们便在学校门口道别。在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宋南。其实当我们说着这些道别的话时我就隐约想到了这些。十几岁的年纪固然蓬勃,却是生长在夹缝中,总显得无力而又迫切。世界充满变数,一切都是遥远和未知的,包括我们自己。连说声再见都显得吃力,更不谈什么约定、承诺。

  世界上所有的告别都是黯淡的,令人恍然。

  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同学说有人找我。我走进门一看是陆明,他正坐在我的床上,一脸恍惚。见我来了便哆嗦地站起来。

  我说:“你怎么突然来了?都这么晚’了。”陆明的脸色显得异常,他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我问他怎么了’他不吭声,走到离宿舍几十米远空无_人的校道上才停下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有些焦急,一定又出了什么事。

  陆明显得很激动,喘气声越来越急促。

  “到底怎么了?”

  “她怀孕了……”他的声音在颤抖。我瞬间头脑一片空白,又突然觉得好笑,这样的话只在电视里出现过,现在竟然在我面前被最熟悉的人说出来。

  “谁?……谁怀孕了?”

  “王宏丽,你记得她吧,她给我打了电话,说有了孩子,是我的……”

  我一时语塞,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记得他说的那个王宏丽,他曾经把手机上的照片给我看过,说是在加油站上班的,比我们大几岁。当时陆明说只是玩玩而已,没想到他们—直来往。

  “怎么办,白桦?”他哆嗦着,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确定那是真的?”

  “我不知道,她下午给我打的电话,叫我去找她,我没去,就直接来找你了。”

  “她只跟你在一起吗?有多久了?她说的……是真的'?”

  “我也不知道,我们偶尔也一起出来玩……就那样,白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沉默。陆明捂着脸无力地蹲在地上,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无助的样子。但又觉得这样的情景是如此熟悉,仿佛同样的场景曾经出现过一般。剥开生活给予的层层外衣,此刻在我面前的陆明又成了过去那个因犯了错而显得无措的少年,仿佛时间从没过去。

  “你先不要急,”我故作镇定地说,“还有没有谁知道?”

  陆明抬头看着我,目光迫切。

  “应该没有,”他想了想说,“她也是才发现的。”

  “陆明,”我发现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听好了,我们还小,不可能任由那些事情发生,再说我们自己都无法养活自己。你等会儿就给她打个电话,孩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要的,我们还年轻,你想想,不能一辈子就那样过下去的,你无论如何要和她说清楚。”我有些激动,掌心渗出冷汗。陆明也听得恍然。

  “明天就去把它打掉,”我听得出我的声音在哆嗦,“你先想好了要怎么跟她说,无论如何不能要。”我竭力地抑制着紧张,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陆明点点头,脸色煞白。

  没有别的办法。我一想到这是一个无异于结束一个生命的严峻决定,额角就冒出了冷汗来。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们沉默了好久。校园里空荡荡的,只听得见风吹树上簌簌作响。

  “已经很晚了,给你妈打个电话说晚上不回去了。”我心有余悸。

  陆明“嗯”了.一声便又陷入沉默。

  “饿了吧?我们先到外面找点吃的。”我又说。

  陆明点点头站起来,走路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腿还在颤抖着。

  回到宿舍后陆明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后说已经跟王宏丽说了,明天早上就去。那天晚上我们在宿舍的床上挤了一夜,两个人几乎都没有睡着。

  漆黑中我感觉到陆明还沉浸在深深的惶恐中,也没有合眼。过去似乎有着无数个如此重复的夜晚,我们躺在黑暗的房间内彻夜说话或沉默无言。那些时光贯穿了成长中整段忐忑不安的时期,而这次不一样。世界上越来越纷繁、越来越巨大的事物正在向我们袭来,在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不安也越来越巨大。

  脑海中胡思乱想着这些,时间无比艰难地过去。

  我惊醒时陆明正在耳边喊我的名字。“天亮了。”他说。他一夜未睡。

  我让同学帮我请假说家里有事得回去一趟,便跟陆明匆匆走出来。车停在附近一个纸厂的院子里,陆明整个人沉浸在一阵恍惚中,倒车的时候两次险些撞到柱子上,为此便越发地着急。

  “慢点儿开,我们不急。”我用尽量轻松的语气提醒他。

  他脸色汎重,一路上默默无言。

  此刻的陆明是无措的,平日里那些坚硬盔甲在惶恐中全部崩塌,而他无措的时刻似乎都在被我见证着,如同依赖一般毫无保留地,从年幼无知时开始,一直持续到此刻我们风尘仆仆地赶去面对更大的恐惧。那么多年。

  车驶进清晨的雾水中,两边的房屋、树木和田地在飞快地退后。有一些瞬间我突然觉得像被什么深深击中,我如此切肤地感受到陆明身上的那些感受,那些无助、寂寞和不安。那么多年来我们一直享用着相同的岁月,相同的不安和喜悦,而此刻他俨然成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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