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半落于邻家女墙之上,余晖昏黄。东墙之上斜映着圈椅浅淡的背影,背影、椅子近乎同样灰暗,经久凝视,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
圈椅衰颓,如同它的主人——我的外婆。这个向晚的黄昏,外婆没有厮守她的椅子,已是期颐之年的她倔强地端坐在低矮的马扎上,地上躺着的是她的拐杖。她极不愿意别人说她已经九十八岁,自己固执的活在九十六岁里。面东背西,她的双眼已如夕阳,夕阳昏黄如同外婆的双眼。
黄昏里驶过的汽车也驶过外婆的夕阳里。其实外婆看不了多远,几十米开外,街边两座房屋之间,留了约七八米的间隙,坐在门前,正好可以隐约看到窄窄的风景:
“先是一辆蓝的,后来是一辆白的。”再后来是一辆大货车停泊在外婆的视线里,外婆说:“也不知道谁家的车?这么大!像一座屋。”
这座屋无情阻断了住外婆的视线,以及专属于外婆的流动的`风景。白天,街上的人和车都不知道累,熙攘往来,就像不知疲惫的外婆,其实外婆很少闲下来,偶尔闲暇,她才会坐下来,眺望不远的地方:
“不知哪来这么多雾,天天天天的,白茫茫的。”外婆用手指比划着,白雾里的毛毛竟有一指长。
原先,外婆坐在门口能看见她的土地,土地上生长着她的树,杨树已成林,东门之杨,其叶牂牂。若是晴天,太阳也从浓密的杨树林里长出来。外婆的视线也曾飞过树梢,看到十几里远的东山,冬天看得见山上白的雪,秋夜看得见山坡上烧红的篝火,篝火跳动,会牵引外婆绵长的记忆,远山迢递处,更有山高水长:八十四年前,外婆用她稚嫩的双脚踱尽人间饥馑,她清醇的双眼识尽世间寒凉,几百里乞讨几百里呼号。
蝃蝀在东,莫之敢指,自哪一年始?雨后半弯的虹成了外婆不敢遥指的斑斓苦痛!
眼前的外婆是野草的种子,种子里卑微的种子,甚至连风都曾不怜悯她,落地生根之后,长成一棵草,一棵草幻化成人瑞。九十八的砥砺扭曲,反而让外婆生命雄浑,如果说没有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与言痛苦,外婆的苦痛就说与日月,说与悲怆的永恒。
我蹴在外婆身边,无言以对,她根本听不见我的话,我只有谛听她呓语般的嗫嚅。外婆不忌惮死,但她却把死比作“跑”。
“你说,我也不赶紧“跑”,光拖累闺女。”
外婆微笑,说给我,也说给树,左边香椿,右边山楂,右前银杏。
她由足够的理由活,她认为养孩子小,就为了孩子就养父母老。外婆夭折了十几个孩子之后才落下我的母亲。除了我的母亲,外婆一无所有。老屋坍塌之后,她便搬了过来,一同来的是她的圈椅和锅碗瓢盆,这些是她的珍宝。在所有的“珍宝“里,有几个外壁红色的碗,做工粗陋,碗的内壁污白,布满坑点,碗沿裂缝处有生了锈的锔子,我见碗底有一方红印,出于好奇,去网上查,这碗的颜色叫胭脂红,不禁哑然,谁给逃荒的碗起了这么悠远的名字?
一片模糊的胭脂红里,浸淫漫漶的却是外婆的婆娑泪眼。
天黑之后,离开老家,告别父母和外婆。
自腊梅离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楼下重归岑寂,步履匆匆的过客不再驻足仰面,没有了顶风冒雪的一树梅花,便少了路人的啧啧称奇,春天和日子一样复归黯淡庸常。常以孤独对抗喧哗,以沉默对抗虚无。言中期艾是欢颜背后的忧郁。常暗自涂抹文字,写于纸上镌刻在心里。喟叹感慨长吁,然后是阒寂无声,于无声处,无中生有,自细微而纤长,自蓓蕾而新芽,自娇嫩而茁壮,自己和花树一同生发舒展伸张。清明之日,仿佛寻到了自己生命的原点,却又不是,我生命经纬里,外婆是阡陌里的纵还是横,今夜冥冥中,蒙山下,该有一株野草与我遥遥呼应,那是外婆离别久远的故乡,也是我看得到的自己生命的长度,若用这卑微的长度去丈量历史,已然抵得三分大汉,半个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