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骄阳,透过撑开绿伞的老槐树向大地筛下片片碎银;夏日的暖风,也在热切地吻着老槐树的脸,摩挲着老槐树的身,老槐树经不住这样的诱惑、这样的温存,一激灵,铺洒的碎银便晃荡摇曳起来。站在家乡这千年的老槐下,望着这扑朔迷离的光影,思绪像断线的风筝,飘向了一去不复返的少时田园,落在了那年的麦收时节……
吃了五月粽,那些青绿色的酸杏就比赛着,从绿叶下露出艳红、淡黄的脸庞来,菜园里的菜瓜也赶趟儿的,穿着绿黄条的外衣,带着它的香甜味儿,吵着庄稼人的甜梦。
吵着庄稼人甜梦的,还有生产队那一大片脱去绿衣换上淡黄衣裙的麦田。
距夏至还有半个月,老槐树上的喇叭里就传来生产队长的吆喝声:“各家注意啦,麦子还有几天就要成熟了,快抢快收的时节就要到了,赶紧把收麦的家什准备好,该缝补的缝补,该磨刀的磨刀,家里没人磨刀的,中午在大槐树下由老金头负责打磨……千万不要把到口的白面馍馍让老天给糟蹋了……”
以种田为生的庄稼人那里会忘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个道理。这不,趁晌好的中午,老金头爷爷这一磨刀好手早早地吃完了午饭,放好一长条的磨刀石候在了老槐树下,东家婶子西家大娘把藏了一冬的镰刀找了出来,交给了老金头爷爷,只见他弓着背弯着腰磨起了镰,淋了水的磨刀石上立刻发出了清脆的“霍霍”声;女人们则施展开了缝补的本领,找出了咧嘴的口袋,用五颜六色的布缝缀成了色彩斑斓的花儿;男人们坐在一起抽着旱烟,憧憬着今年的收成;生产队的保管将扫把、筛子、木锹、簸箕、推刮等一件件夏收物件收拾齐备、整理停当;饲养场里饲养员给吃夜草的马添足了草料,车把式为胶皮大车紧紧闸,把破损的马鞍修补好,把断了的缰绳赶快接长;电工忙着检修打麦场的线路,给脱粒机松松皮带、紧紧螺丝;担任“麦场主任”的父亲在偌大的麦场上牵着蒙着眼睛拉着碌碡的枣红马,在麦场上转着圈来回碾着,几天下来,麦场就被整修得瓷实紧致、平滑如镜。
“杏黄一时,麦黄一晌”只几天的工夫,麦浪滚滚,滚滚麦浪,把大地染成一片金黄。那耀动的金色,是曾经播种的希望,那翻滚的麦浪,是庄稼人的命脉,那厚重饱满的麦穗上,系着庄稼人殷殷的期望。
放学的孩子高声吟唱着:“六月里,麦子黄,公社社员收麦忙,小学生来拾麦,颗颗麦粒都归仓”的歌谣。夏至麦断根,学校放麦假了。
晨露很重,小鸟还未歌唱,大地不曾苏醒,老槐树上的喇叭里生产队长高声催促着:“大家赶快起床啦!出工啦!割麦啦!”
随即传来马车吱吱扭扭的咕噜声和长鞭清脆的噼啪声,大人们拿着麦收工具,揉着惺忪的睡眼,快步走向麦田。放了麦收假的孩子被大人摇醒,忒拉着鞋拿着拇指粗的麻绳走出家门,来到老槐树下集合,等着白老师带队。
天空刚刚泛白,静谧的麦田里庄稼人就展开了抢收阵势。麦秆挺着锋利的麦芒,收割的人弓着近乎折叠在一起的腰,在他们的手中随着镰刀的舞动,传来了麦子片片倒伏的沙沙声。
露水打湿了割麦人的裤脚、袖口,锋利的镰刀割破了手指、划破了脚,就挤点刺棘水(一种边缘有锯齿的植物,据说有消炎功效)接着继续割;装麦子的老汉长长的手臂挥舞着钢叉,将一捆捆麦子有序地在马车上摆放好,不小心钢叉捅到脚上,钻心的疼,随手从地上抓一把细绵土洒在翳血的伤口上,接着继续干活,这时沉浸在丰收喜悦里的庄稼人,苦、累、疼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们小孩子在拉完的麦田里捡拾遗失的麦穗,按照白老师的安排,每人在麦田占三行麦棱,那割断的麦茬、挺直的麦芒,不时捅破了捡麦穗的小手,有种隐隐的疼,咬咬牙不敢吱声,生怕被别人说太娇气了,我们心里都知道交学费买抄本是要靠捡麦穗的钱换取的。
太阳渐渐升起,云在蓝天流动着,手在田里流动着,汗水在脑门上流动着,阳光在这些流动中穿梭着,已经劳作了近四五个小时的庄稼人饿得前心贴着后背,将近十点多才伸直弯曲了几个小时的身体,捶捶僵硬的腰,揉揉酸麻的腿,将手在裤腿上一擦,陆陆续续地走到地头,走到送早饭的担筐前拿起自己家的饭罐或饭盒,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起稀里哗啦吃了起来。
捡麦穗的学生也歇在地头,掏出家长给带的打尖吃的饼子、窝头,就着凉水啃起来。休息十几分钟后,需将一小把一小把麦穗汇集成一大捆,白老师用麻绳捆好勒紧,湿漉漉的麦穗放在弱小身体的后背,背着像小山一样沉的麦穗,拖着疲惫的双腿,在白老师的带领下向打麦场走去。
割麦的大人们在田头吃完早饭,还要抓紧时间再大干二个时辰。五黄六月,太阳像火球一样,肆虐地吐着鲜红的火焰,烘热的大地仿佛一点就着,庄稼人照例低头弯腰双腿下蹲,头上顶个草帽,一刀刀地割着麦子。壮实汉子的衣衫被汗水浸透了,死死地贴在身上很不利索,干脆就脱掉了,露出捂了一冬一春的光脊梁。不一会儿,脊梁开始泛红,泛红的皮肤被流淌的汗水浸泡,用手一摸起皮了,那含着盐渍的汗水流淌在皮肤的'破裂处,如无数的小虫在爬,又疼又痒;爱美的婆娘尽管用围巾严严地包裹着,只露出两只眼睛,可依然阻挡不住紫外线的入侵,脸还是被晒成了朱红色,皮肤白的女人更是不经晒,只一会儿就有了晒斑。干渴的喉咙,如淋了雨水点不着的柴,丝丝冒着青烟,难受呀!
一连几日,阳光暴晒,庄稼人暗自思忖,再这样连续个十来天,就可换来个赢实的麦收。对于庄稼人来说,太阳的炙烤,夜以继日的劳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像猴子一样的脸。他们知道用双手收割的速度,远跑不过老天那喜怒无常的脸。
怕啥来啥,先前还毒辣辣的太阳转眼就下起了雷阵雨,再刮一股风,饱满的麦子就遭受了极大的摧残,金黄的麦子倒伏于地面,看着谁不心疼呀!
竟然,地面上的雨水冒着水泡,“冒水泡,连阴兆”,有经验的老农心里不禁一咯噔,老天爷莫不是要下连阴雨?果真,一连几天,太阳躲在厚实的云层里,天空就像被捅破的水缸,哗啦哗啦流个不停。眼看,沉甸甸的麦穗杵在地里割不回来,真是不开眼的老天爷呀!
庄稼人坐不住了,三三两两地披着破旧麻袋或顶个草帽,到麦田里打量。看着金黄的麦穗被雨水糟蹋了,看着到口的粮食被雨水蹂躏着,捶胸顿足,唏嘘不止。
看着老天不开眼,大槐树喇叭里生产队长就放开了嘶哑的嗓门:“社员们都注意啦,有的麦子已发霉了,但芽芽麦也是麦,不能让烂在地里,大家伙准备冒雨收麦!”
于是,庄稼人顶着淅淅沥沥的雨脚踩在泥水里收割被雨摧残的麦子。身上脸上沾满了汗水、雨水、泥巴,马车不能进到田里,人们只好把麦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扛到地头再装到车上,费时费力,但没有其它办法,只能这样,只好这样。
心灵手巧的妇女并没闲着,她们找来一截好的高粱杆,把杆的外皮一头用刀扯开,一头还长在杆上,三两下就扎好一个酷似人形的东西,左手拿纸糊的小簸箕,右手拿几根笤帚枝,称其为“扫霁媳妇”。扎好的“扫霁媳妇”挂在各家的屋檐下,在风里摇来摆去的,成为雨天一道别样的风景。
我们小孩子也被阴雨天憋在家里,家里的大人就让我们跑到院里找一块没有被雨淋湿的砖立在院里,说是叫“旱砖”,意思就是期盼老天快快放晴,由阴天转成旱天。不管怎样,“旱砖”也好,“扫霁媳妇”也罢,都带着庄稼人急切的虔诚的期盼,希望它们让老天快快地雨过天晴、云散日出。
庄稼人使出了浑身解数,老天终于在连下一周后放晴了,就马不停蹄地收割脱籽。
打麦场上脱粒机隆隆,没淋雨的麦子与淋雨的麦子分开脱打。尽管尘土飞扬,入口处快捷的手大把地把麦秆送到传送带上,忽然脱粒机卡住了,随即听到有人叫:“快合电闸,手被绞进去啦!”原来是站在脱粒机前面的白老师伸出双手使劲往外拽卡住的麦捆,可不通人性的机器死死咬住了老师的左手,当我挤进人群看到老师脸色煞白、纤长的手指被嚼得血肉模糊时,吓得我汪汪大哭……
晌午炙热的太阳,热情地亲吻着光滑的麦粒,均匀躺在麦场的麦粒享受着阳光的暴晒,这样热烈的阳光,只需几天麦粒就会清爽爽地睡在庄稼人的瓮里了。
不管怎样,那年繁忙的麦收结束了。家家户户满屋盈满了麦香,蒸出的馒头喷香,做出的拉面劲道。男人们四脚朝天躺在炕上,放松被麦收摧残的疲惫的身体,女人们也开始展示自己的厨艺,做好长长细细的拉面。男人们一咕噜爬起来,惬意地享受着新麦做的饭食,几口下肚,美美的一个饱嗝,算是对自己麦收辛劳付出的回馈。
开学后,见白老师失去手指的左手一直戴着雪白的手套。不久,老师被大队推荐上了师范。
村头那棵大槐树见证了那年的麦收情景,庄稼人忙碌着、哀怨着、喜悦着……
炎炎的烈日,发霉的麦芽,殷红的手指,雪白的手套,定格在了我记忆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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