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秋天的傍晚,风不耐烦地刮着。那天天好象黑得特别早,做厨师的刚子来了,他很奇怪地朝我笑着。“刚子,今天店里不忙?”“我去医院了,说我可能活不了几天了。”“什么?怎么可能?”“姐,别上火。化验结果明天出来”“......”“姐,我回店里一下,一会儿再来玩啊。我租了个相机,等会儿咱们照相去。”刚子走了,我泣不成声,开始一个一个给弟弟们打电话,约他们晚上来。弟弟们都说:“姐,别哭,我们马上过来。”
五点半,弟弟们都来了。看我刚刚恢复平静,谁都没有多说话。六点,刚子来了,他又恢复了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太好了,哥们都在啊!”急性子的勇第一个发问:“刚子,医生到底是怎么说的?”“嘻嘻,没说别的,就说看晚了,治不了了。”“没有确珍吧?”“明天出结果。”善良的才遇事总是往好处想:“那还不一定怎么回事呢。医生一向都吓唬人,不然怎么显示他医术高明?”波顿了一下也附和:“就是,医生都喜欢把病往重了说。”磊是最小的弟弟,也最重感情,他的震惊和焦急全写在那双大眼睛里面,张了张嘴,他没有说话。来顾客了,弟弟们边帮我打理生意,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我看得出每个人的不安和无奈。
七点了,勇提议:“刚子,想吃什么?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去。”“只要和你们在一起,去哪里都行。”磊的眼神更加忧郁,强挤出一点笑容:“我们去春阳吧。”“好,就去春阳吧,那里菜挺全的。”“去春阳,走吧。”磊费力地调整出一个笑容来转身对我说话:“姐,我们先去定菜,你锁好门过来,我们等着你一起吃。”“你们边吃边等,谁也不许喝酒。”“好的,姐你放心,不喝酒。”
我把顾客打发走,把所有的衣袋都翻了一遍,加上钱袋里的一共找到八百元现金,这些今晚用掉吧,卡里当有两千多元,不知道能否为刚子解决点问题。这就是我全部家当了。我粗略计算了一下,弟弟们的家当加上我的总计也不会超过两万元。这时真希望我是个富豪。锁上门去了春阳饭店,隔着窗,我望着仍旧笑嘻嘻的刚子,心里说不出的酸楚。二十五岁,多好的年龄啊,我宁愿得病的是我,必竟我已人到中年。但我知道我不能哭。做理发师的月也在,平时他总是忙,难得和朋友们一起吃饭。我整理心情走进去,坐在弟弟们为我留的位子上。“姐,门锁好了?”“锁好了。”“自行车抬进屋里了吗?”“......”“姐?”“我不记得自行车是不是抬进屋了......”“......”才站了起来:“姐,把钥匙给我,我去看一下。”才跑着去了店里,回来告诉我我和磊的自行车都好好的放在屋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它们抬进去的。居然一点都不记得了。才的手机响了。个子矮小的波总是爱笑爱闹:“哪位MM?不许出去!就在这里接!”“别闹别闹,是园园。”“园园啊,让她来吧。”波对着才的手机大喊:“园园,我们在春阳,就等你呢,过来一起吃饭!”园园是我们认识不久的.女孩,也象这些大男孩一样爱笑爱闹,什么都不计较。刚子笑嘻嘻地指指才喊:“在这位帅哥旁边再添副餐具。”看到饭菜上的差不多了,我想悄悄结帐,却不知哪位弟弟已经结过了。我们这一群都是外地人,多是打工的,为了节省,常常是自己做饭吃。大家都互相了解也互相照顾,偶而在外吃一次饭总是有人悄悄把饭费付了。记得一位著名的有钱人说过:“穷人在外吃饭都抢着买单”。说的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吧?
从春阳出来已经很晚了,大家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风乱吹着我们的头发,仿佛执意要给每个人做个奇怪的发型。勇比刚子大两岁,俨然是群里的大哥了:“刚子,想去哪儿玩?”“随便,只要和你们在一起。”我想起这个时间在附近也只有避风塘还营业了:“去避风塘吧?”波看了我一眼:“不好,避风塘没意思。”其它弟弟也都说:“是的,避风塘没有意思”。我无语。认识他们半年多了,了解他们的性格,因为避风塘是聊天儿的地方,这种心情大家都觉得说什么都没有用,所以不想去那里。刚子忽然又嘻嘻地笑起来:“站好队!一二一!”他拿出了照相机:“喊:茄子!”只听大家“茄子”“辣椒”“西红柿”乱喊一气,刚子于是笑嘻嘻地照了一张又一张,波去抢相机:“该我照了!该我照了!”,就这样边走边照,不时地有人失踪又出现,我知道他们是一个人悄悄去自动提款机取钱,那是他们一点一点节省下来的存款,准备年底带给父母的。不知不觉走到了体育场附近的空地,景色很好,不知谁说了一句:“咱们是因为姐开店才认识的,把姐举起来照一张!”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大男孩举了起来......
大家三个一堆两个一伙地边走边聊,很默契地轮流陪刚子,以自己的方式来安慰他。刚子一直笑嘻嘻地说话,偶而听到他说:“妈的,不甘心,真不甘心!”“幸亏没娶媳妇,这要是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还不把人家坑了。”才是我们这群人里唯一信基督教的,他与刚子一起走时我正走在他们后面,听到才说:“答应我,一定去教堂看一看......”唉!这个时候我倒真希望有个上帝来帮帮我们。
走到青年大街,看到勇已经在那里叫了两辆出租车:“姐,我们去迪巴,可以吗?”“可以。”上了车磊忽然很局促:“姐,有件事先和你说一下,我们去的这个地方挺乱的,可能有你反感的东西,咱们只去这一次,平时我们也不去。”“我明白,你们都是稳重、理智的人,我不担心。”迪厅的确很乱,有人讲浑笑话还有个女子表演艳舞。园园和弟弟们轮流下去蹦迪,他们疯狂地蹦着跳着,停下来时身上脸上都是湿湿的......刚子说走累了,不想跳,只是笑嘻嘻地打趣别的弟弟。音乐越来越疯狂......出来时我的耳朵听不到声音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上车时勇再次向我表示:“姐,这地方我们一般不来,你不用担心。”“我明白。”我只觉得喉咙发紧。
回到三好街已是凌晨两点多了,下了车,我没有看到刚子:“刚子呢?”“他说去方便一下,波和勇陪他去了。”我们站在街口,我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路灯在街的那一边不安地望着这群沉默的人。过了一会儿,勇过来了。“刚子呢?”“他累了,要在那边坐一会儿,没事,波陪他呢。”勇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稳,可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泪光和紧握的拳头,我只觉得头晕,有点站不稳,一双手扶住了我,还有一副结实的胸膛支持住了我无力的头,那是才和磊,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流了出来......我再次控制住自己,抬起头,园园远远地站在前面,而勇远远地站在另一边。月靠在旁边的墙上抽烟。等我平静下来,勇走过来哑着嗓子说:“人活在世上,做儿女尽儿女的义务,做父母尽父母的义务,做朋友尽朋友的义务。”
好象过了很久,刚子和波过来,刚子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可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泪痕。我们送刚子到月的发廊住下,说好明天我和才陪他去医院取化验结果。磊和勇打车走了,他们住的很远。才送园园回家。我和波一路,一向爱笑爱闹的波一路无语,走到胡同里,他忽然大声地哭起来:“姐啊,刚子不甘心,我也替他不甘心,可是我怎么帮他呢?刚才他在那里哭,我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啊!我不知道能说点什么、能做点什么啊!”“我知道......”我拥着波,让他的头放在我的肩上,再一次泪流满面......
早上我早早起来打刚子手机,他却不接。来到月打工的发廊,只见月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地上吸烟。本来就很黑的脸此时黑得吓人,新潮发型没有整理象一堆乱草堆在头上。“刚子呢?”“起早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我醒了就没有看到他,打手机他不接。”
我到医院去等,才也到了,我们没有等到刚子,到处找也没有,才一向挂着微笑的脸没了一丝笑容。我们去查病厉和化验结果,可是什么都没有查到。到刚子打工的饭店去问,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一上午打刚子手机他都不接。弟弟们来了几次电话问刚子回来没有。可是没有。什么消息也没有。下午,刚子来了电话:“姐,我到家了。”“结果怎么样?”“姐,结果昨天下午就出来了,看晚了,不好治了。”“大家都在找你。”“我猜到了,在那里治不起,我回家到地区医院治,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忽然听到一声呻吟,我的心一阵紧:“刚子,你怎么了?”“姐......好疼......我太难受了......”“刚子!刚子!”可是他没有回答我,手机也断了。再也打不通。
晚上弟弟们陆续到店里来,我告诉他们:“刚子回家到地区医院治病了,他说那边有熟人,开销能小一些。”“可是打他手机都不通。”“可能是为了减少费用关机了,漫游很贵。”“他留下联系方式了吗?”“没有。”“ ...... ”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刚子送给我的熏香还没有用完。我一次一次地在POPO上给刚子留言:“刚子,朋友们都很想你,和我们联系。”“刚子,门上的风铃响起时,我总希望抬起头看到的是你笑嘻嘻的脸庞,想再一次听你对我说:‘姐,我来了。’我等着。”
昨夜忽然梦到刚子打我手机:“姐,晚上看传奇,给我留台电脑!”醒来看看手机,静静地,没有未接电话。
早上起来,风很大,送女儿回来照例打扫门前。站在台阶上,再一次想起刚子,风吹走了我的叹息。想起和刚子聊天儿时的对话:“刚子,为什么不做海员了?”“因为难受,太难受。”“难受?”“那次刮台风,我最好的朋友掉进海里了......那天他抱着桅杆呼救......我就在舱里看着他......风太大了,他没劲了,就被刮到了海里......姐,我眼看着他坚持不住掉下去了,你能了解那种感受吗?”“是无奈。”“对,是无奈,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无奈。什么时候想起来都难受。”
刚子,我了解那种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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