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回老家过中秋，和母亲、大哥坐着聊天，门外却一直站着个老太太。原先我以为是个要饭的，也没有在意，直到女儿说“爸爸，那老人家在向你招手”，我才走出门去，原来是发祥的母亲。
朱发祥，是我的侄儿辈的，年龄比我大几岁，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但是我从读初中开始，很用功，渐渐的就与童年的玩伴们疏远了，顶多路上见面时点个头笑一下，似乎再也没有和他们讲过话。发祥是独子，所以很早就成家了，但是家境一直都很艰难。他结婚的时候，我还在大学里读书；我毕业没有几年，就听说他死了，留下一个五岁的女儿，而妻子不到半年就远嫁他乡了。
发祥是阑尾炎死的。那时他在衢州城里打工，下午的时候肚子疼，就请假去了医院。医生要他马上住院，但是必须交三千块钱。他交不出来，又内向，不好意思问别人借，傍晚的时候回家了，肚子疼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就死了。
于是，发祥的母亲就带着五岁的孙女，艰难度日。
发祥的母亲是村子里著名的“坏人”，我从小就看不来这个女人，她几乎与村里的每家每户都吵过架，尤其是与隔壁邻居几乎每年都要打架，而且从来不赡养公婆。我小学时候，放学回家，刚进村口，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泼天泼地地骂人，那肯定就是发祥的母亲。有时候，我们兄弟几个从她家门前走过，她会追从来，眼睛瞪着我们，突然指桑骂槐起来。所以，那时候，我们的母亲总是告诫我们兄弟，不要到发祥的`家的附近玩。
有一年，我读初中了，我的一位同太公的堂哥造房子，就造在发祥家的后面大约一百米的地方。发祥的母亲天天冲到工地上闹事，就是不让造，一会儿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去拆脚手架，又说不出任何合理的理由。后来，她干脆闹到造房子的泥水师傅家里去，把泥水师傅吓得不敢上工。一路折腾下来，房子终于造好了，那天晚上堂哥在新屋里办乔迁喜宴，几乎全村的户主们都去喝酒了，但是发祥的母亲竟然也是大闹喜宴，最后大家不欢而散。
离奇的是，就在喜宴不欢而散的那个晚上，我的堂哥第一天住进新屋的那个晚上，堂哥无病而终，突然死了，留下两个读小学的儿子。第二天，全村群情激奋，众口一词地说是发祥的母亲把他诅咒死的，所以堂哥家里的一帮人，还带着村里的一帮人，到发祥的母亲家里，毒打她一顿，还用绳子绑了她，拖到堂哥的灵前下跪。全村人无不拍手称快。
她接连下跪了几天，昏倒过几次，村里人怕出人命，就放了她。她立马进城报案，坐着警车回到村里，说是要把整个村里的人都抓去坐牢。警察要她指认几个绑她的人，当天那五六个出手用绳子绑她的人几乎就要被警察带走了，但是全村的人都围住警车不让开，说我们是违法了，但是我们没有违天理。最后竟然就不了了之了。
发祥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发祥死后，她却勇气百倍地开始抚养孙女。村里的田地离村子很远，有五六里地的样子。那时我很难得回老家，但是每次回老家，经常会看到她一个人艰难地挑着一副沉重的担子在路上走。因为人缘太差了，农忙时节她雇不到人，甚至雇不到牛，她就独自一个人用锄头犁地。有一次，我看到她在田里忙着活计，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坐在田头看书做作业，我突然有一种眼睛湿润的感觉。——这个“很坏”的女人，其实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女人啊！
今年中秋，我终于看到发祥的母亲在我母亲的屋外和我打招呼，我连忙走到门口。发祥的母亲已经很老，快八十了。她告诉我她的孙女今年大学毕业了，英语考到八级，“已经考到了不能再考了，”她说，“还入了党，是优秀毕业生。”我马上恭喜她。“但是，”她说，“你们哥弟几个大学一毕业，国家就给你们份工作的，我的孙女这么优秀，怎么就没有工作呢！”她感叹道。
原来她是来求我给她的孙女找份工作。但是我半生碌碌，一事无成，村里人还是把我看得很高，而其实，和这位崇高的祖母比较起来，我是多么的渺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