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雾。
落了雨,远远望去也是一片雾。细细的蓝,轻轻的漫无边际,凉得清醉。远山近野,也便有了流水觞觞的韵致。坐在门旁,厨房陶瓷罐里的白粥已散发出清香,雾气轻缭,映在窗玻璃上,觉得时光可以悄然停下来。转过头,门外的雨雾已如轻纱般渐次袭来,缓缓绵长,而轻,而细,而无涯。远处河岸上的梨花静静开放,温白剔透。屋后青砖矮墙上的青苔已悄悄爬进雾里,门前的阶雨如念珠拔落,终于滴的天地间都发出了清静的味道。而雾,更浓了。
携尘聚水,便是天上云。地上雾。而天地也因之而倾城。
偶尔起个晨,便可见得那些轻帛般柔软的细蓝漫妙而来,吸得一口,泥土的香也就入了心扉。立得久了,渐渐在发梢眉间聚了团,如一些心事,望过世间,即如花,非花。开在呼吸间,也就有了一份轻淡的怅然,却又是要四处啸歌的心思。
穿行其间,想她是莲步碎迈的唐朝女子,云鬓低垂团扇半遮,眉眼清冷,立于江南的秋水长天里,又复广袖漫漫烟花三月。青烟绕起间,也许就会落了琴音来,漫随天外,紫陌流水,白袍如云。此时,唯愿一醉不起,成风成尘,化灰化烟,天上人间,也不过如此。
黄昏的雾则另有一种极致。暮色下,站在风里,看雾四起。树间垄上轻云出岫,湖光山色容颜半掩,渐渐便缭出了香来。想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洛神便是从这样的雾里而来。
雾迢迢而来,树木,村庄,远山,溪流,阡陌,路人,归鸟一切一切,都在云烟般的薄雾里缓缓流动。入了眼,便又如一首词了:韵味娉婷,意境远兜远转却又忽然折回,而偏能简静天然,毫无刻意遣词作韵的经营。薄雾浓云,帘卷西风的消魂,也只有这样的黄昏了。
又如春天的午后,一个人在阁楼里打开那只黛墨的小木箱,阳光从天窗里带着细软的神情斜斜地在地板上渡过。屋外春天的草长莺飞浸染的空气里都有了甜媚的困意,而木箱里是自己小时曾细细珍藏而现在看来不过一笑的小物件,烟壳纸,火柴花,小石子,树根,玻璃珠。坐在粉尘细扬的阳光里,这样的时候,心里是清浅,柔软而安平的。同样,踱步在暮雾四起的垄上,放开掌心,任轻软无痕的雾在指间森森细细的流淌时,也会让心情柔软回荡,转身,看世间静笑。
冬夜有时外出,常逢夜雾弥漫。河岸人家灯火点点,在雾里倒成了一朵朵的花,花瓣氤氲,带着一点清寂的温情。“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一直喜欢这句词,寂寞,简静而无悲凉。美丽,却又说不得。就像此时在夜雾里穿行的样子,天地静寂,似乎只有自己,一切全在,又恍若无痕,唯有在车灯里汹涌的雾,来而去,寂寞而美丽。因寂寞而美丽,世间繁闹奔波,又有多少可以寂寞的理由与空间?独自在这样的夜里看浓雾飘坠,锁夜如院,也许已是种因缘际会了。
近县城的公路上有一个红色帐篷的摊档,有时深夜归来时,还能看到它在那里热气腾腾的守着。隔着浓雾看它,会觉得这是金戈铁马的江湖路上,那里面也许就是一个忧伤的剑客,寂寞骄傲。在这样雾浓月圆的时候,纵然喝下醉生梦死,依然会想起天涯外家乡桃花开的如火如荼的春天,还有那在窗后守了一年又一年的女子。而我,是个过客,穿尘越雾马蹄嗒嗒的做归人。然后想完独自轻笑,既而大笑。想来,窗外的夜雾更是回肠九转的暗笑了。
其实,斜阳流水,雾浓雾浅万样美好也不过一个,世间宁好而已。如此,雾起,穿过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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