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一天夜里,我梦见了外公,他老人家的脸容依然是那样精神矍铄、消瘦挺拔;他的微笑依然是那样慈祥自信、从容淡定;他的声音依然是那样粗宏响亮,镇定吸人。在梦里,我和老人对视良久,没有说话,他一直是笑着的,而我,依稀就是当年那个淘气的少年。
第二天恰逢周六公休,我忽然觉得放不下心,便打电话与在家休息的姨弟联系,哥儿俩能否到冀南老家去给外公扫扫墓,从小一起玩耍长大的姨弟欣然同意了。
坐在姨弟驾驶的速腾车里,向他述说了我昨夜的梦境。于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慢慢地聊起了外公,这个有共同记忆的话题一下子把我们带回了那充满童真的年代。
外公是72岁时离世的。此前,他身体一直很硬朗。当时乡下四舅说,老人在去世的前一天下午还去大道上拾粪呢,没想到转天早上就“走”了,不过他走得很安详,也没留下啥遗言。
外公的好身体和好名声在百十来户的村子里是出了名的。70岁上,从没有用牙膏刷牙习惯的他还可以一口咬开一个核桃。至于好名声,源于他的好脾气:几位老年人坐在碾盘旁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时,外公每次总是先主动卷好旱烟给其他老伙计递过去,自己最后才向小铜烟袋锅里摁一撮烟末,再慢条斯理地点上,“吧嗒、吧嗒”地抽。外公的去世,使这个村子少了一个厚道朴实的老人。
外公有四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外婆生下最小的儿子不久就得病离世了。外公很辛苦地养育几个孩子,他们成年后或出外谋事或出嫁到了城里,只有我四舅留在了老人的身边。正因如此,他对我们这些平日难得一见的孩子、尤其是隔辈人,更是喜欢得不得了。
外公在世时,每年二十几号人在外公那里聚会两次,一次是八月节后他的生日,一次是阴历年。逢到这两个日子,我们这些孙子辈的孩子都跟着爸妈来看爷爷或者外公。尤其是农历八月那一次,天儿不冷不热,穿着也还不很臃肿。那聚会纯粹是我们这些半大小子的天下:爬树摘红枣,伸手到水缸里捉红鱼,强行给看家狗喂辣子,守着老母鸡等下蛋等等,弄得屋里院里乱七八糟。外公却总是不动声色,看着孩子们胡打乱闹也从不生气,笑眯眯地坐在圈椅上,只管自己慢条斯理地吸旱烟。
到吃饭时,院子里摆上两张大桌子,大人孩子馒头就着白菜肉片汤。而那时候,我是例外,因为我不吃肉,惟独吃小灶。外公让妈妈先做好鸡蛋挂面,然后亲自给我向粗碗里滴些香油,蹲下身看着我吃。有时还笑着逗我:你这小子不吃肉,永远也不会长胖。自然,那个时候,我是顾不上和外公答话的,只顾着快“吃”,吃完了好接着与哥哥、弟弟们疯闹。
现在,回忆起外公的音容笑貌和用袖口为我擦汗的情景,觉得老人就在面前。
外公对我好,对所有的儿孙都好。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曾救我避免了一次灾难。
那年过了八月节,又去给外公过生日。我当时7岁,在其他表兄弟们的怂恿下,为了显示勇敢,我顺着梯子爬上了两米多高的土坯墙头,然后用手抓住一棵紧挨着墙的小泡桐树的枝干,想顺着树干滑下来。外公正在院子里不远处的菜畦里拔葱,一见急忙喊我的小名:铁头,千万别碰那树!边喊边迅速向我跑来。但伸出的小手已抓住了枝干,我哪知道这泡桐是空心的,一下子折断失去了平衡,整个身体前扑眼看就要摔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外公一个趔趄冲上来,迎面紧紧抱住了我,然后把我轻轻搂在怀里,抚着我的头直念叨:划拉划拉毛(头发),吓不着。
在我12岁的时候,外公去世了,妈妈怕我去了害怕,没敢告诉我。后来听她讲,虽然老人没留下遗言,但在去世前一天曾与四舅说过有两个心愿:一个是想坐坐火车,一个是死了要和外婆葬在一起。合葬的心愿自然实现了,坐火车的心愿却永远无法实现了。所幸的是,外公长逝15年后,京九铁路通车了,他们的墓地就在路基下面不远处,这下可以天天看到火车飞驰了吧。
初春的阳光很好,我和姨弟来到外公、外婆的墓地:给外公供上一小捆喷过烧酒的大烟叶,给外婆放了一盒她老人家喜欢吃的饶阳杂面条。然后,来到已无人居住的老宅院里,那棵曾折断枝干的泡桐树已长到碗口粗细,我面向当年外公救我的位置,深深地鞠了一躬。
驱车出村,在一晃而过的那个早就废弃不用的碾盘旁,正有几位老人在坐着说话,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也偶尔说起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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