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以及少年的大多岁月是在外公外婆家度过的。
外公的家族很大,每见到一个人,外公或外婆就对我说该给他们叫什么,并让我毕恭毕敬地叫上几声,可人太多了,总把我搞糊涂,有的人我叫了好多回,待又见时还是记不起。就为这惹得外婆很不喜欢我,总说我心不灵巧。
那一天,我和小伙伴在池塘边玩耍,为了捕捉一只花蝴蝶我掉到了池塘里。我喝了好多好多
水,肚子都快被水给撑破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冥冥中一双大手托起了我。待我醒来时,“哇”的一声哭了,因为我像麻袋一样头朝下搭在牛背上,地上满是我吐出的水,外婆把我抱下来,外公把外衣脱下来给我穿上,我看到他们眼睛都是红红的,周围的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外公抱起我走到一个衣衫又脏又破的人面前,要我说:谢谢铁钟外公。我看了他那满脸胡子的黑脸,吓得一下子躲藏在外公的怀里。我听到外公给他烟抽,并为他点火的声音。待我从外公怀里抬头时看到他牵着牛正往回走的背影。
以后的日子里,外婆常唠叨是铁钟外公救了我,要不是他我就没命了。若真的那样了,他们可咋对得起我的父母呢。
也许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吧,或许他不同与我的其他外公,他有一个名字叫铁钟吧。我再也不会忘记他了!也不害怕他了。一见到他就叫“铁钟外公”,他也总是憨憨地答应着,绽放的笑脸像朵盛开的黑牡丹!
时光荏冉中,我懂了为啥我只有对他叫外公的时候还可以带上名字。
我那么多的外公,有的会经营商业,有的会种植农业,并按照年龄的大小我依次叫他们大外公﹑二外公﹑三外公……他们都会给我硬币让我去买糖果。只有我那个铁钟外公,每天憨憨地机械地忙碌着,我听到他们有叫他铁钟哥的﹑有叫他铁钟叔的﹑有叫他铁钟伯的﹑还有叫他铁钟爷的,但更多的是直呼他的名字叫他铁钟的。因为他在那个大家族里是那样的无足轻重,微不足道,只有那个和“铁钟”一样的名字叫响时,人们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寂静的夏夜,我常随外公外婆到房顶上纳凉。这个时候,便听到不远的房顶上铁钟外公在“轻呤浅唱”。因为他声音很小,含糊其辞,我就吵着要外公外婆停止说话,好奇心驱使我真的想知道他唱的到底是什么歌儿。我费了好大劲才听清了歌词是这样的:
山花花儿开哟,
竹叶叶儿青。。
竹叶叶儿青哟,
竹叶儿那个青!
山花花儿开过结有果哟,
竹叶叶儿常青哟。
常青却无情!
竹叶儿青无情!
那时的我还不懂什么叫做感情,但我知道他的歌是唱给他心中的那个人的.。虽然听起来歌不成歌调不成调的,但我听出来他是用心在唱的。外婆给外公说,你听出了吗?铁钟又想那个竹叶了。外公说,听出来了,没想到这个瞎铁钟还懂这个!?竹叶是谁?我问外公外婆。他们说小孩儿家哪那么多话,就不和我说。我就使我的倔脾气,说我要回我家,我要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拗不过我,就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了铁钟外公的故事。
铁钟外公是他父母也就是我的老外公老外婆老年时才喜得的一子,因为想要他也像生产队里挂在老槐树上的铁钟一样壮实,就给他取名叫做“铁钟”,自小娇生惯养他,长得很大了脖子上还戴着银项圈。后来我读书多了,当看到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戴着项圈时,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铁钟外公来。可我从不敢拿我的铁钟外公和闰土来媲美。因为我的铁钟外公不但模样长得丑,而且在别人眼里心里也没数。早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还是光棍一条,我的老外公老外婆费了百般曲折总算给他说了个媳妇。据说相亲和拜堂都是我另外一个外公冒名顶替的。就在他新婚的那个晚上,闹新房的人散尽了,就是找不到我的那个铁钟外公。我的老外公老外婆可着急了,派人到处寻找了,后来在牛屋里找到了打呼噜的他,我的老外公看到他一身新衣服沾满草料的模样,气得手都颤抖了,对他吼道:回新房睡去!可他不领情,倔强地说:不去,你想去,你去呗,反正我不去!我的老外公恼羞成怒,抄起拌牛棍就打他。就那样他人生一次的“洞房花烛夜”是在牛屋里和牛一同度过的。
说起铁钟外公的新媳妇竹叶时,我的外公外婆津津乐道。他们说竹叶长得可水灵了,尤其把她那麻花大辫子说得我羡慕不已。那个叫做竹叶的女人自从嫁给我铁钟外公后,从来就没笑脸,慢慢的日子长了,我外公族里的人就教我铁钟外公咋和那个竹叶“过日子”,好在我的铁钟外公还没憨到不爱女人的地步。可就在他憨憨的心里有点灵性的时候,竹叶却走了,挺着大大的肚子走了。那是一个夏日的清早,天刚蒙蒙亮,我的铁钟外公就上山为牛割青草去了。待他担着满满一担青草回来时,我的老外公和老外婆在门前的石头上坐着叹息,我的老外婆见到我那个不争气的铁钟外公,忍不住放大悲声的哭诉起来:你这个实憨呀,好容易说个媳妇,娃儿都快生了,你也留不住人家。积德你这样的儿子咋对得起祖宗呀?唉……唉……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没过透了呀!我的铁钟外公冲进屋里,一看柜子里的红包袱不见,他早上取衣服的时候还有的呀。他二话没说就往外走,谁拦都拦不住,大家知道他的犟脾气,他是去找竹叶的。就这样,他一下出去了一年多没下落,家里人找了也无济于事,我外公族里的人都认为他在外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了。我老外婆没日没夜地哭,眼睛都哭瞎了。没想到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他回来了,整个人像个逃荒要饭的,原本黝黑结实的他,现在瘦得皮包骨头,当然也没有找回他那个叫做竹叶的女人。只是后来人们发现他在池塘的洼地里种下了一些竹子,还爱唱他自编的那首《竹叶曲》。再后来,听人说那个竹叶远嫁他乡了,生下了一个女孩儿。我的外婆常曲指去算,她说那个女孩该和我大小差不多。为此,每当别人说起铁钟外公时,常感叹:唉,要不他的女儿就和玉儿一般高了。他们说得多了,后来我发觉我的铁钟外公对我特别好,虽然他没有钱给我去买糖果之类的东西,但他总会把他家的核桃﹑红枣儿成捧成捧地给我,我也没有嫌弃他的手是那么脏,还是照旧叫他铁钟外公。
一日日长大的我告别了童年时光,走过了少年岁月,随爸爸妈妈到城里去接受高等教育了。城市里的马路很宽,人们穿的衣服也很华丽,也有卖核桃和红枣的,可我总会想起我那憨憨的铁钟外公,还有他家的核桃和红枣的味道。
又是一个金秋时节,我来到了我的外公家,待我又见到铁钟外公时,他老了,背也驼了,我的老外公和老外婆也过世了,他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院落,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只是他没忘记给我送去核桃和红枣,我叫他的时候也不带上他的名字了,长那么大我第一次为在别人眼里又憨又脏的铁钟外公拆洗了被褥,打扫了院落。
岁月如梭,光阴在我不想长大也得长大的叹息里悄然滑过。我由一个淘气的小姑娘,到踌躇满志的少女,又到现在为人妻为人母的少妇,不敢说生活里经历的事太多,但在我的记忆长河里,有些人,有些事注定一生都难以忘情。
我的外公外婆也过世几年了,我的那个铁钟外公的也不知现在是否健在?他心中的竹叶以及他未曾谋面的女儿是否来看过他?他家那个凄冷的院落里核桃树和枣树每年是否依旧花开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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