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被黄土黄沙围着的村牌旁，一颗高高的桐树立着，迎风抖着巨大的树冠，领着片片金黄的麦田向远处致意——黑色的轿车驰过泥黄色的土路，带起尘土漫天。不时有挑着担子，抱着孩子的村民从崎岖的田间小道走来，张望着汽车的方向。
二牛站在树下，一手提着长着斑驳锈迹的水壶，歪头看向人群，清水顺着壶口淌出，也顺着壶缝一滴一滴落地，在他脚边溅起星星泥点。初夏的太阳还只是晒着，不烤人，叽叽喳喳的叫嚷声却躁人得很。反复被重复的词，只有一个，修路。
桐树村穷，但不愁吃穿，除了吃穿却啥都没有。都因为没路惹的祸。
本来桐树村的村民也自得其乐，可看着隔壁村拉了电，铺了自来水管道，村长坐不住了，商议大伙投个票，表个决，就定了修路是当前村里的首要任务。这不，把李书记给请来看看，村里有啥可开发利用的，也好铺个路，让大伙经济发展，腾飞。免得一天到晚挑个水回家都盖了一层黄土。
李书记说来就来，还带了一帮测绘人员。二牛跟着看热闹的人群左兜右转，最后还是回了村口，看着设计师架着尺规一道道描摹着牛家村不大的地方，觉得新奇，隔着人群一个劲地嘿嘿笑。他不懂这是在干嘛，不知道大家是要砍他的树，但是大家开心，他就开心。
二牛从小智力不太好，母亲难产，父亲下地干活在一个雨夜脚滑，掉进了塘子就再没叫过二牛的名字。村里人看他可怜，也就帮衬着，二牛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但是没有孩子愿意跟他玩，他只能每天拿着破水壶在村口和那棵百年古桐说话，给老桐树浇水，贴在桐树的纹路上，两眼望着菜地。许是望着望着就想起了父亲，便嘿嘿笑两声，奔着去塘前用漏水的壶舀两下，再跑回来，把所剩无几的水倒给老树。
村民们慢悠悠地在黄土路上来回，种地，收菜，期待着那条笔直漆黑的路。日子在村民每日做饭的炊烟里悠悠飘走，带着阵阵蝉鸣，蛙叫，又领来瑟瑟秋风，李书记的工程车队也随着秋天赶来。麦子已经收完，玉米挺起腰杆朝着桐树的高度生长，像是树的卫士，列着整齐的队伍敬礼。
“就是可惜了树。”确认了路线，李书记拍拍老树坚实的身躯，语气里满是遗憾。那么大一棵树啊，两人都抱不来，但工程要取直路，树就必须砍。
“那有啥法子啊，哎。”村长也拍树，惹得二牛学着村长也拍。这次，村长瞥了一眼二牛，咧咧嘴，到底没说出什么取笑的话。这树，怎么说也是村长爷爷辈就存在的吧，要说这村的名字，也是因为这树吧，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回头看看漫着黄沙的路，叹了口气，村长发话：“开工吧。”
二牛一开始只是“嘿嘿”地笑着，看着施工队拿出各种各样的工具，在桐树身上写写画画，不时笔画着什么。直到电锯发动，横着切进桐树的腰干，带着整个树身颤动，二牛的表情才由开心变成疑惑。
树叶在锯轮的颤抖下簌簌地下落，已经有些泛黄的叶子渐渐铺了一层，深处已经没了二牛的脚。二牛想起来小时，父亲要砍家门前的小树，也是秋天，小树的叶子也是颤颤巍巍地落下，少，但落在黄土地上仿佛落在二牛心里。二牛问爹：“这是干嘛？”爹说：“给二牛做饭，生火！”二牛哦了一声，嘿嘿笑着看爹干活。第二天，二牛出门看到门前小树的根基孤零零地躺在黄土地上，突然就被一股陌生的痛感冲上心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现实和记忆融合，二牛突然明白了这群穿蓝衣服的人在干什么。他的眼眶骤然发红，扔掉了手里的水壶，“嗷”地一声扑向工人，一口咬在工人的手上，发疯般地扯着工人的头发、衣服。
村长忙叫人拉住二牛，李书记只得叫停工人。
足足四个人才按住发疯的二牛，二牛的眼里仿佛只剩了那棵桐树，还有满天飞舞的叶子。他喊着：“树，树。”双手不停地挥舞着，一次次地冲开按住他的人群。
他喊着，哭着，“树，疼，树，疼……”二牛不断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知识的限制让他只能用这两个字来表达内心的痛苦，他失去了爹娘，失去了小时候的那棵树，他不能再失去眼前的这棵桐树。它曾在夏天给桐树村老小提供了饭后消遣的绿荫，在风中雨中为庄稼地做着标杆、榜样；黑夜里它是标志，引着村长的爷爷辈，父亲辈从远处的地里归家；秋天它贡献着自己多余的枝干温暖着整个的村庄。
二牛撕扯，啃咬，终于冲到了老树的眼前。一把扯开还卡在树身上的锯轮，他望着桐树身上的口子，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上。想伸手抱抱桐树，却又怕动着老树的伤口。片刻，二牛突然发疯般地扒开人群，捡起被踢踩得变形的水壶冲向塘子，一趟又一趟，把水浇在桐树的脚下。
高大的桐树仿佛终于感到了疼痛，从人们的行为中缓过神来，轻轻晃着身子。树叶开始迅速地变黄，落得更加频繁。
没有人言语，大家只是默默地看着二牛一趟趟往返。二牛也没有看一眼旁人，只是盯着树，喊着树，仿佛只有他和树是一体的。
良久，村长叹道：“这路，咱不修了。麻烦李书记，您带着队回城里吧。”李书记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指挥着工具的搬运和装车。
村长后来找人用树枝给桐树做了个围栏，安排二牛守护着巨大的桐树。
桐树得以留存，在树和路的第一次战争中险胜，虽然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深深的疤痕。但是它会好的。“桐树村也会越来越好的。”下一个夏天，村长坐在树下扇着蒲扇说：“我们还是不要走得太快了。不然桐树村没了桐树，还是桐树村么？”二牛似懂非懂地点头，继续着他浇水的“工作”。
村民们继续走着黄沙漫天坑洼不平的路，劳作时抬头瞥见桐树高大的身影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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