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散文赏析

发布时间:2017-01-12
【1】

  祭田横墓文

  【原文】

  贞元十一年九月,愈如东京②,道出田横墓下,感横义高能得士③,因取酒以祭,为文而吊之,其辞曰:

  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非今世之所稀④,孰为使余欷歔⑤而不可禁?余既博观乎天下,曷有庶几乎夫子之所为?死者不复生,嗟余去此其从谁?当秦氏之败乱,得一士而可王,何五百人之扰扰⑥,而不能脱夫子于剑铓⑦?抑所宝之非贤,亦天命之有常?昔阙里⑧之多士,孔圣亦云其遑遑⑨。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跽陈辞而荐酒,魂仿佛而来享。

  【注解】

  ①田横:战国时齐王之后,曾自立为齐王。齐国被秦消灭以后,田氏家族坚持反秦。秦朝末年,田氏起兵恢复齐国。秦亡后,群雄逐鹿,刘邦派韩信攻破齐国,田横自立为齐王,率部下五百余人退守海岛。刘邦称帝建立汉朝后,遣使招降,田横带随从二人往洛阳。未至二十里,羞为汉臣,田横自杀。岛上五百部属闻田横死亦全部自杀。史称“田横五百士”。

  ②东京:唐代以洛阳为东都。

  ③义高能得士:重义气就能够得到贤士的拥戴和帮助。

  ④稀:作“希”,崇尚。

  ⑤欷歔:悲伤,叹息。

  ⑥扰扰:烦扰,多而乱。

  ⑦剑铓(máng芒):剑锋,剑刃。

  ⑧阙里:孔子故居和讲学授徒之处,孔子生于鲁国曲阜阙里,此处用以指代孔门。

  ⑨遑遑:奔走不停息的样子。

  【赏析】

  这是一篇抚今追昔的文章。唐德宗贞元八年(792),韩愈28岁,进士及第,但从此直至贞元十一年(795)这四年间,仕途多舛。他在长安三试博学宏辞科,皆不中选;三上宰相书以谋官职,均未被理睬,毫无结果。于是他带着满怀的失意不遇之情,怅然离开了长安,到河南孟县去扫祖墓。当他路过田横墓时,田横这位死于千年之前的古人,其“义高能得士”的遗风,正好与他失意不遇的情怀,相互映射感发。于是他借祭田横而发泄自己的一腔愤慨,写下了这篇十分具有特色的祭奠文。

  作者并没有沿着借古慨今这一思路一直写下去,而是掉转笔锋,波澜突起,使文章不显得平直、呆板。可以说,文章虽然以怀古为主调,但却重在伤今。借对田横能得士来讽刺当权者的无能,从而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

  这篇祭文不过150个字,如此短章,却议论纵横,回环往复,辞简情深,全从空际翻腾,写出无限悲慨,唯恐余而不尽。所谓荡气回肠,正是韩愈早期文章的一大特色。

【2】

  师说

  【原文】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①。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②?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③。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⑤。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⑥。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⑦。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⑧。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⑨。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⑩。

  【注解】

  ①传道授业解惑:道,是指儒家的“仁”“义”,具体说,就是篇末所提出的“六艺经传”之道。授业,是传授六艺经传之业。解惑,是解答六艺经传之疑难。

  ②夫庸知:夫,发语词。庸,岂,何。夫庸知,还哪里计较。

  ③师道:指从师学道的风尚。

  ④惑矣:这里的“惑”字作“迷惑方向”解,与前面“解惑”之“惑”义微有不同。

  ⑤句读(dòu):即“句逗”。语意完整的文句,加上句号;语意尚未完足而在语气上需要略为停顿一下,加逗号,古称为“句读”。古时书无标点,儿童从师,首先是学会断句分逗。小学而大遗:小学,学了小的(指“习其句读”),而遗忘了大的(指“惑之不解”)。

  ⑥巫医:巫是古时祈神召鬼的人,同时也号称能为人治病。百工:各种工匠。不耻相师:是说巫、医、乐师、百工有专门技艺的人,师傅弟子世代传授,继承发展,所以他们不以向别人学习为耻。

  ⑦官盛:原是说大臣有许多属官的意思,此作“官大”解。

  ⑧圣人无常师:常师,专门跟一个人学习。无常师,随时随地不断地向人们学习。郯(tán)子:春秋时小国郯国国君。据《左传·昭公十七年》载,孔子曾向他请教少昊氏“以鸟名官”的问题。苌(cháng)弘:周敬王时的大大,孔子至周,曾向他问关于音乐的事。见《史记·乐书》。师襄:鲁国的乐师。《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曾跟他学琴。老聃:即老子。《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曾向他问礼。

  ⑨专攻:专长。攻,治,研究。

  ⑩嘉:赞许。贻:赠送。

  【赏析】

  《师说》是历代传诵的名篇,是韩愈针对当时耻于从师的不良社会风气和儒学道理无从讲明的教育状况,有意而为的一篇议论文章,带有抗世俗反潮流的色彩。

  文章对师道的议论,思想明确,提法尖锐,取事恰当,论述深刻,造语精洁,有很强的逻辑性和说服力。全文除末尾说明作文是为李蟠的附笔外,前起后应,中间比排三事,结构异常整饬。“传道、授业、解惑”,开头便为师的概念下了十分明确而又简括的定义。这是全篇的中心,立论的根据。接着提出从师尊师的重要性以及择师的原则与标准。此一段已将全篇大旨囊入其中了。后面即进入驳论了:第二段以圣人、众人从师,纵论古今之不同;第三段单论长幼;第四段以巫医、乐师、百工与士大夫并举论贵贱;第五段抬出孔子从师作证,照应开头,提携中间,而论断为:“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文章起得好;中间发挥得好,取事不多但尖锐恰切;结得更妙,简洁概括,精警而富有哲理,让人折服。

  文中明确提出师与弟子的关系是相对的,只要学有所长,人们都可向他学习,不要在所学之外的其他方面评头论足、较斤计两。这样就把师道原先带有的那种封建色彩的威严减弱了,从而把师与弟子的关系社会化、大众化,打破往昔师法、家法的壁垒。这不仅在中唐时期有针砭时弊、扭转社会风气的积极作用,就是在今天也依然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

  严密的论述逻辑和生动的对比手法是这篇文章突出的艺术特色。文中多处对比,皆以“耻”为关纽,以轻重贵贱为砝码,取事捉对,增强了艺术效果。且每一对比,皆作诘问,含义无尽。这些表达自然灵活,使得文章跌宕流走,富有气势与韵味,涵蕴不尽。


【3】

  子产不毁乡校颂

  【原文】

  我思古人,伊郑之侨①。以礼相国②,人未安其教。游于乡之校,众口嚣嚣。或谓子产,毁乡校则止。曰:“何患焉,可以成美。夫岂多言,亦各其志。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维善维否③,我于此视。川不可防,言不可弭④。下塞上聋,邦其⑤倾矣。”既乡校不毁,而郑国以理。

  在周之兴,养老乞言⑥。及其已衰,谤者使监⑦。成败之迹,昭哉可观。

  维是子产,执政之式⑧。维其不遇,化止一国。诚率是道,相天下君,交畅旁达⑨,施及无垠。於虖⑩!四海所以不理,有君无臣。谁其嗣之,我思古人!

  【注解】

  ①伊:句首助词,无实义。侨:子产的名字叫做公孙侨。

  ②以礼相国:用礼法治理国家。相,治理。

  ③维善维否(pǐ):是善是恶。

  ④弭:堵塞,制止。⑤其:将要。

  ⑥在周之兴,养老乞言:古代的一种礼制。《诗经》里讲周文王的祖先公刘,举行养老典礼,尊崇年高德馨的老人,并请他们提出一些建议,作为施政的参考。

  {7}谤者使监:派人去监视议论国政的人。

  {8}式:法式,榜样。

  {9}旁:通“溥”,普遍。

  {10}於虖:同“呜呼”。

  【赏析】

  《子产不毁乡校》是《左传》中的著名篇章。子产是春秋郑国著名的政治家。春秋时,“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当时执政的是子产,他以礼法纲纪治国,进行了一些大胆改革。这就招致一些人的不满、批评,甚至攻击。有人建议毁废人们聚集论事的乡校,子产坚决反对。本文创作时间说法不一致,一说为唐德宗贞元末年,一说为宪宗元和末年。颂是古代一种称颂功德的文体,文章主题明确,是为了歌颂子产的明智举措。

  子产不毁乡校和周厉王监谤的故事,人们都不陌生。但韩愈却在他的《子产不毁乡校颂》中把二者联系起来,加以对照。这就使人感到很有新意,而且能够从中得到深刻的历史教训。经过这样的对比,韩愈在文中说:“成败之迹,昭然可观。”他通过两个历史故事中采用两种方法带来两种结果,说明管理国家应该采取什么方法。当然,韩愈只是从巩固封建制度的立场出发的,但从认识论角度看,却有普遍的意义。

  除了赞美子产之外,韩愈在这篇文章中思古喻今,顿生感慨:“在周之兴,养老乞言。及其已衰,谤者使监。成败之迹,昭哉可观。”同时也讽刺了当时执政者的独断专行。韩愈认为,天下之所以得不到正确的治理,就在于没有称职的良臣。其实,在古代的封建社会,像子产这样的良臣,是很难被重用的,纵使一时能执掌权柄,实施改革,也免不了要遭到保守势力的攻击,一旦失势或死亡,其改革的善政便又复归失败,即所谓政以人举,也必以人亡。韩愈一生仕途不顺利,多半因为君王昏聩,不听谏言。因此,他对子产特别怀念。

  最后,韩愈为子产的教化只限于一个郑国而大发感慨。“四海所以不理,有君无臣。谁其嗣之,我思古人。”

  此外,本文作为评论文可谓是短小精悍。全文仅用了169个字,但对郑子产不毁乡校一事作了准确精当的评价,多一字则费,少一字则失。其语言之高度凝练,令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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