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1953年出生 ,台湾高雄人,当代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学者。笔名:秦情、林漓、林大悲、林晚啼、侠安、晴轩、远亭等。著名散文《查塔卡的杜鹃》。
《故乡的水土亲》
第一次出国,妈妈帮我整行李,在行李整得差不多的时候,她突然拿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里面装着黑色的东西。
“把这个带在行李箱里,保佑旅行平安。”妈妈说。
“这是什么密件?”
妈妈说:“这是我们门口庭抓的泥土和家里的水。你没听说旅行如果会生病,就是因为水士不服,带着一瓶水土,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就不会水土不服了。”
妈妈还告诉我,这是我们闽南人的传统,祖先从唐山过台湾时,人人都带着一些故乡的泥土,一点随身携带、一点放在祖厅、一点撒在田里,因为故乡水土的保佑才使先人在蛮荒之地,垦出富庶之乡。
此后,我每次出门旅行,总会随身携带一瓶故乡的水土,有时候在客域的旅店,把那瓶水土拿出来端详,就觉得那灰黑色的水土非常美丽,充满了力量。
故乡的水土生养我们,使我们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即使漂流万里,在寂寞的异国之夜,也能充满柔情与壮怀。
那一瓶水土中不仅有着故乡之爱,还有妈妈的祝福,这祝福绵长悠远,一直照护着我。
《台北闹饥荒》
每次回到乡下老家,要返回台北的时候,妈妈总是塞很多东西到我的行李箱里,一直到完全塞不下为止,那种情况就好像台北正在闹饥荒。
“妈,你什么都不用带,台北什么都有。”我说。
妈妈总是这样回答:“骗你的!台北什么都有,台北又不是极乐世界。”
我把芭乐、橘子、哈密瓜拿出来,说:“至少,这些水果都有。”
妈妈又帮我塞进去,说:“我们乡下的较好吃,也较便宜。”
我把一大包肉干、肉松,肉脯拿出来,说:“我们家楼下就有新东阳呀!”
她又帮我塞进去,说:“你是知道什么?我要买给我孙子吃的,又不是买给你吃,何况人家这些都是手工做的呢!”
我看拗不过她,把最后希望放在皮箱里的六罐汽水和可乐上,我说:“这汽水可以不要带吧!”
她说:“这是我在福利中心买的,一罐和外面的差十元,带着、带着,路上口渴可以喝。”
“这重成这样!”我说。
妈妈眼睛一亮,说:“你小时最喜欢喝汽水了,常常偷桌下的汽水来喝……”
我立刻打断她的话,说:“我带,我。”因为我知道接下来她会把我小时候的粮事一一拿出来说,一直到我投降为止。
这时,妈妈看我不再抗争了,终于满意地拍着我的行李箱,眼神悠远地说着:“提得起来,就是我们的。”
然后,我们就陷进沉默,因为,“提得起来,就是我们的”正是我爸爸生前的口头禅,当妈妈这样说,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爸爸。
坐火车回台北的路上,我想到自从父亲过世,妈妈把所有的爱都投射在我们身上,她才不管我们是几十岁的人,以为我们都是需要照护的孩子。
我想起父亲的口头禅“提得起来,就是我们的”,现在已经轮到妈妈说了。
对于父母亲的爱,我们也是“提得起来,就是我们的”,趁还提得动,行李箱还有空间,就多塞一点爱进去吧!
《与太阳赛跑》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看到天边的夕阳正要沉落,晚霞一道一道从山谷升起。
“我要和太阳赛跑,要在太阳没有下山以前跑回家。”我心里有一个声音说。
然后,我拔足狂奔,一刻也不停歇地跑回老家的三合院。我站在大厅的红门外时,夕阳还露出最后的一角,迷离的光影映着红门上的狮头钢扣。
我安静地站在厅前,看夕阳一分一分地沉到山的背面,心里涨满了感动,跑进厨房对正在生火炊饭的母亲说:“我跑赢太阳了,我跑赢太阳了。”
接下来,我的小学时代几乎都是在与太阳赛跑,在夕阳未落前返家,欣赏着蕉园上那绝美的落日。我对生命的美感就是从那时有的,我觉得如果不比时间跑快一步,就没有空间、也没有心情享受落日的美景了。
只是,生命的悲情是,我们自以为比时间快一步,但岁月也很快地被时光掩埋。
对人生高远的目标,虽然我们也曾像与太阳赛跑时一样地奔赴前程,有时站在红门前微笑,以为赢过了什么,但夕阳总是在我们微笑时,依然沉落。
当然,如果我们悲哭,它还是要沉落的。
因此,任何的奔赴与企求都带着一些虚妄的本质吧!还不如回到这当前的一刻,以全身心投注于每一个变化之中,在因缘的变化中顺应、无憾、欢喜。
到了四十岁,可能说不出“我跑赢太阳了”这样有豪情的话。
但是,每天我起床的时候,对着镜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的影像说:“晦!让我们今天来为生命创造一点什么吧!”
每天,都含着笑意,来与宇宙时空的无情、与岁月生命的多变,共同运转,那么在大化中,也会有江上明月,山间清风,岸边垂柳那样的美景,不断地映现。
我,宁与微笑的自己做拍档,不要与烦恼的自己同住。
我,要不断地与太阳赛跑!不断穿过泥泞的田路,看着远处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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