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一起上街逛商店，发现她很留意那些卖凉鞋的柜台和摊点。问她是不是想买凉鞋，她说：“我随便看看。”我知道她是从来不穿凉鞋的，也就认为她的确是在随便看看。可后来有一天，我回家撞见她正在试穿我的一双塑料凉鞋。“你想穿凉鞋？你的脚能穿吗？”母亲看着自己的脚说：“如果码子小一点，我看还行。”
母亲是山西人，她的脚是那种小时候缠过后来又放了的“解放脚”。当初放开时，除了大脚指，其余的指头都伸不直，弯在脚底下，没有什么鞋能像像样样地穿着。“你看，这么多年来我经常扳，右脚已经基本正常了，左脚还差一点。我想试试看能穿凉鞋不？”我说：“那这么多年你夏天穿的什么鞋呢？”“穿布鞋嘛。”“热不热嘛？”“咋不热喃。”母亲轻轻地说了一句，没带任何感情色彩。然而，那轻轻的四个字却重重地落在我的心头。是的，咋不热呢？她也是人，也有感觉，冬天也需要温暖，夏天也需要凉快，这还用得着问吗？
我记住母亲的脚的尺寸，上街去给她买凉鞋。成人的鞋没她的码子，小孩的鞋尺寸合适了，样式又不合适。好不容易买了一双白色的塑料鞋，拿回家让她一试，宽窄勉强，就是脚穿进去后前面要空一截。我说算了，再另外去找。母亲却说：“可以了可以了，我在家里穿嘛！”
我继续满世界去寻找，最后终于买到一双大小正好的合成革的凉皮鞋。母亲穿上后在屋子里走了好几个来回，说了好多遍：“行，可以！”活了几十年，从来没穿过凉鞋，一下拥有了两双，她表现出一种小孩子般的高兴。那双合脚的出门的.时候才穿，回到家里就脱了。而那双塑料鞋，只是偶尔想起了，穿上它在屋子里走走，坐坐，感觉很好地说：“这个轻巧。”然后脱下来放进当初买回来时装的那个塑料袋里。
因为凉鞋，我想起了许多往事。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５个，加上父母亲，全家人吃饭、穿衣以及所有的家务事都是母亲颠着她那双被摧残过的脚去做的。每个月的粮食、蔬菜等等，全是母亲一点点地背回家、提回家的。那时我们不懂事，根本想不到应该替她分担点什么，而她也从来不向我们提要求。有一次，母亲买菜回家后，轻描淡写地说刚才她被一辆三轮车把脚碾了一下。我们看到她的脚已经有点肿，就问她需不需要上医院看看，还说当时就应该把那个人拉住，让他带你去医院！可母亲说：“用不着，我不是走回来了吗！”后来她自己悄悄用药酒揉脚被我们看到，整个脚背都发青了，而且肿得老高。我对母亲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去医院，你怕别人看见你的脚。”被猜中了心思，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却有点心酸……
多少年来，母亲用她的脚支撑着家庭，同时默默地忍受着那不方便的脚给她带来的屈辱和痛苦。她太传统了，是典型的中国式的贤妻良母，认定伺候丈夫和子女是自己的天职。她过分地爱护我们，关心我们，以至于我们觉得她为我们所作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地，却忘了她也需要关心，也应该得到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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