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夜像大河泛起我一个波澜的季节,我看见无数桠枝放肆地奔向天空,想用绿色包裹整个世界。于是整个夏夜就再不能像一场浩瀚的迷梦被我枕着,我不由地想起那个埋满曾经的地方,想起外婆的淋园。
外婆的名字里有个“淋”字,因此那座园子在我的记忆里就被执著地装上了“淋园”这个名字。尽管我还能依稀记得外婆带着一脸被夏夜调和的表情,向我诉说这个另有真名的园子的历史。于是我在她苍老的手的指点下,看见一排只剩半堵的石墙,载着历史的辙印深深,绵延出一种残缺的忧伤。我曾经固执地认为在那条象牙白的墙角曾有一个巫师留下隐秘的预言,那是怪诞的谰语在我的天空肆虐的时代,所以我也有过极认真的挖墙角的岁月。当然,我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是那半墙却依旧不死不休地横亘在我年幼的世界里,一身惨白好像洒满历史的霜。
但尽管有这么一个历史的遗物,我依然固执地相信这个园子是以外婆的名字命名的。园子里有很多花木是外婆亲手种植的,但有好多我都叫不上名字。最喜欢的是夏夜,那是淋园最茂盛也最葳蕤的时候。夏夜也是整个自然界最有气氛的时候,空气里有水汽蒸腾,气息被带上草木的味道,定是植物的绿色都弥漫到了空气里去。乔木、灌木、野草,还有池塘里的莲花,都把一个夏夜繁衍到极致。然而在夏夜这样懒困而又无眠的时刻,灼灼燥热还是会沉静下来,好像一条宽阔的大河,把热量都包容到没有声音。于是我会看见外婆和我在色彩厚重的夜空下坐在淋园里,没有路灯,天空呈现出接近太空的颜色,深到迷失真实,也还剩下皎白的月光让我们辨认池塘里依稀的水波,看到草叶缱绻的呼吸,感受到这个终于卸下温柔面纱的淋园的安谧。各种绿色的、温情的,许是镌刻了我童年记忆的.东西,以一种言语无法表达的姿态,全面地融入了我的怀念中去。
淋园真的是外婆一手修葺起来的。原本只是个杂草肆虐的,仅有那墙花白的半墙的破园子,为了营造出一个温醇的夏夜,外婆在这里种上了各种花木,空气也终于变得温重而充满活力了。我让外婆种上我最爱的百合,还和她一起挖了一口浅浅的塘,让菡萏也温柔地滋长。接着淋园便在绿色中开始年复一年的轮回,好像时光走到那堵半墙上了陷入摆脱不了的久远的轮回。我们有时一不小心就在淋园里睡着了,然后就在蚊虫和土壤的陪伴下度过一个难熬的夜。而多半我们只是在淋园那永远也生长不尽的绿色的陪伴下乘凉,或啃着西瓜腥红的瓜瓤,或叨扰着蛙虫安静的栖息。在那仿佛能看见整个宇宙的天空下,借着月光如百合般灿净的白光,在蒲扇古老的柔风中,我会坐在歪扭的小板凳上,听外婆讲一些很古怪的故事。每每讲时,她的表情总会非常生动,仿佛那些神仙鬼怪都在淋园里游荡似的。而此时,整个淋园的绿色都一片沉寂,丝毫不回应外婆的表情。外婆平日里是操劳惯了的,外公很早就卧病在床,她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妈妈还有她的兄弟几个拉扯大。我看见她因年老而有些黯淡的皮肤上刻满了沧桑的皱纹,好像时光来到这里就陷入了长久的轮回,轮回中漂去了青春的柔光。而只有到夜晚的淋园,她那一直如刀刻般辛苦的表情才会变得明朗起来,在夏夜寂寂的绿色中,微笑着跟我讲那些诡异的故事。她笑起来时,时光在皱纹里轮回。
她还会讲到这个有历史的园子的真名,关于这个名字还有一长段玄怪的故事,但我执着地不肯相信。看着那堵埋藏着怪诞预言的半墙,看着这个埋有我童年印记的地方,我至死都相信,这是只属于我和外婆的淋园。它的本名,便是淋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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