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嗑牙的时候给您讲个故事。
主人公一直是“我”,对,是“我”,当“我”还牵系着母体隔着肚子照着阳光的时候,冥冥中,好似命里有缘,缘里有太多绑定的过程。
对,这就是一个硬生生的过程,无头无尾,但分分明明在我身上轧了一回,并且还一直轧着。这是一个真的过程,不单是时间的无理堆叠,任凭巨人的腿也无法一脚跨过去。
那天我的新编辑如茵让我着手一个好汉的故事,一定要在两周解决的故事。
她好像有急事在身,匆匆扔下一沓文件纸,三言两语一道:“角色设定和每章大纲都在上面了。”眼神一勾,暗意不过是往枕头里塞棉花的小事,到手的钱爱赚不赚。
三天三夜也没捏出一个英雄来,但我倒是很想写一个小人物。我提笔:“他出身在一个小地方,是村口柳大爷的三儿子,名为柳山……”刚打下第一个句号,一个少年的呐喊声在空气中推搡着,撞过窗棂。
我写作的地方靠湖近山,秋末的月光既淡又冷,湖好像吸纳了草木呼吸的声音,静得有些慑人。这是个少年的声音,十二三岁,就快要迈入变声期。
难道是柳山在对头呐喊吗?我的血液忽然加快,血在经脉里突突地冒着。我一点也不知道这声音和柳山有什么关系,也许这声音根本就是我独自一人在孤山里的臆想。可是柳山为什么要在此时呐喊?
我背着缠在一起的情节和幻想,步步走下楼梯,走过小径,走上对头的山坡,走向那个离声音越来越近的地方……
“柳山,柳山。”我身体里的两座山间一直碰撞着这个名字。我刚在一片漆黑中无处寻觅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个在树下盘腿而坐的身影。肩薄如削,脖颈长于一般人,背影洗在淡淡的月光里。
没错,就是我要找的柳山。
“柳三,柳三”我发出声来
凑近他的身,迎面一个腼腆的微笑,一如我所想象。
“你是柳三吗?”我问。
他这回是轻咬着唇笑着点头的。
“不对,你是家里的三伢儿,但是你叫柳山。”
他又是点了点头。
这回我便更确定是他了。他总是这样,总是在人前点头,脸常染着胭脂红。其实我是了解他的,他是一贯的羞涩,不管有没有听清楚,只是点头。
“出来撒气儿?”我问。
“空着就遛弯来了。”他衔着一根草,专心看月亮。
“秃头不会生气?”柳山现在和他的爷爷住在一起,他偶尔调皮也想在爷爷的光头上抹点菜油。
“好不容易才放出来嘛。”柳山这回笑得有点诡异。“一个人待着,挺好。”
一个人待着,挺好。我咀嚼着他的话。他怯懦的性子里其实深埋着一种勇气,一种想做大事的勇气,只是从未有人听他提起。虽然我在他这个年龄也不知道这是一件什么大事。
我问他在学堂书读得如何,爷爷的身体怎样,爸妈何时回来云云。能回答他都答得很好,不确定的就抱歉地笑笑。他对我好像生来没有介心,仿佛我是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个柳山。
我打算跟他回去,但我还是有些担心。
“柳山,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小心地问。
“我好像梦见过你。”他皱起眉头,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我以为他会说“你是以后的我”吧,但他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月光,颇为认真地说:“我天天想你,你就来了,我知道只有我看得见你,好吧,和我回家吧。”
我踩着柳山的影子,也不知道走了多长的路和时间,回到了他住的地方。
唯一一栋三楼的砖房,红白相间,矗立在如铲般的平地上,人民公园的雕像似的在夜色中有些落单的孤独。一棵瘦而长的柳树倚着这楼,柳条温柔地垂在第二层楼的那个房间便是柳山的。
我们睡在一起,肩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张床还是那么大。”我闭着眼睛说,但闭着眼睛心前还会上演种种过去。我开始想柳山经历过的一切,手头没有笔把这些给记录下来,但心曾经尝到的滋味一层层翻新,这是最好的记忆了。
“又不是自己家的。”
柳山还衔着那根草,仿佛我们睡在一片原野上。
我知道他自幼从记事起父母就在外谋生,他跟着爷爷过了几年。后来小叔靠养螃蟹发了,再后来几年他爷俩就搬进了小叔的新房子。
“快过冬了,过年也只是个把月的事了。”我安慰着他,虽然也知道这顶没用。
“他们总说过年回来,但——”他蹭翻过身,“三回,就只见到过三回。”他伸出三个指头,十三年就只看到三回。
“可不止,娃娃的时候他们可一直抱着你,哄着你,贴着你的红脸蛋夜夜陪你入睡……”
“不记得了,不过后来我经常和大白睡在一起。”
大白比柳山小五岁,从狗娘怀里抱来的时候到现在一直是柳山生活里重要的角色。
“我也好想大白。”
“可是你知道吗?他们这个冬天要把大白杀了煮肉!”柳山声音一高又慌忙把这个声音包起来,他的手下意识地重钦一下我的胳膊。
“这……是没办法的。”我不忍心再去回想大白被牵出来“临刑”前的那一幕,只记得那时我藏在一个麦垛里几天没回家。
“自己养的狗忍心杀来吃吗?”柳山一遍一遍地问。
悲伤的空气里传来一阵呜呜的声音,让人在深夜里听着心碎。柳山终于忍不住,钦亮灯,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大白被锁在地下室的笼子里。”他说。
我嗅着地下室发霉又潮湿的空气。
笼子里大白蹭的跃起,看了我一眼就便一直没有放下,是一种熟人间久别又相遇的不舍的眼神。
“大白见到你很高兴呢。”柳山俯下身,手伸进笼子去抚平它脑袋上的毛发。小的时候我便觉得大白不像一般的土狗来得土气,它的一身白让人觉得温驯得像一头羊儿。
“呜呜呜……”大白还在叫唤着,这叫声若是穿透所有的墙,便觉得像箫声如泣如诉。它已经穿透我心里的墙了。
“求求你,让大白活下来。”柳山突然转向我。
“我……可是……”
我或许知道柳山日后要发生的所有,但是我却一丝也不能改变他将要面对的这个过程,一丝也帮不了他。
“我梦见你,你说你是来自未来的人,你一定有办法让大白活下来,一定有办法的!”他用他的手钳子似的钳住我的手。
我思忖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一切照原样好。
“要不我们找个晚上把大白放了吧。”
“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柳山的眼神和大白的'呜咽声一同把我逼得没有退路。
大白也在看着我,我不懂它眼神里要传达给我什么意思,狗是通人性的,希望它懂我的意思,我只能最大限度地尊重历史。
我点了点头,大白听懂了似的也不闹了,它的一双眼睛是这八年来唯一没有变老的器官,团在有些僵硬而死气的毛发间仍然温柔地看着柳山。
它是一头明白的狗,它懂。
我的心放下来了。
“什么时候?”
“大后天星期四的晚上,就只有那么一天。而且我们得加紧动作。”我拍了拍柳山的肩膀。
他沉默了一会儿,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大白的脑袋。
“你说,大白还会回来看我吗?”他问。
“它会想回来的。”我如实说。
在柳山为大白逃跑做细致的谋划时,我开始加紧写我的小说。没错,柳山就是曾经的我,为了塑造一种角色的真实感,柳山就是我的名字。其实我也知道重要的不在于名字的本身,而在于时隔近三十年你又换上你曾经少年时的一副皮囊,又装上一颗少年的心,又重走一遍少年路。我和柳山的相遇,又荒谬又真实,真实碰撞得更强烈一些。
两天后的深夜,夜是同样地笼在一片极淡的月色里,我和柳山的心里却装着滚烫的油。
“笼子的钥匙在婶婶的柜子里。”他皱着一张脸,很恐怖的样子,据我所知,柳山一直觉得他的婶婶是一个比白雪公主的后妈还狠的女人,“就是她嘴馋想吃大白的肉。”
大白被绳索牵着,它也像是整个事件知情的狗,一步一步踩在田间的稀草上,每一步都踩得很轻,每一步都充满怜悯,就像怜悯它自己一样。
“够远了。”柳山停了下来,“大白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
“好。”我提醒柳山松手,却不知道当年是哪个声音提醒我松手的。火烧过土地的痕迹在夜色里翻起一阵亮色,没有一片叶子掉下来,大白被拴在一棵它不认识的树下。
“但愿有好心人看见它。”柳山说。
我在心里也重新祈祷了一遍。
躺在床上,我实在不忍心看到接下去的一天里柳山因为大白而受到了惩罚,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
“为什么不睡啊。”柳山很困,又倒头睡了。
我匆匆加紧笔,略掉了一段。
已经为他跳过很多的磨难,尽管这有违我的初心。随着我的笔触,他马上升入初中,会在县城里遇到不一样的人和事,总的趋势应该是慢慢变好吧。
他醒来后就已经忘记掉了大白离去的悲伤。一张脸被扫过似的,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情绪。
是时候他就尝到了人生中第一个青苹果。
她好像只有小学三四年级的个子。
柳山看到她第一眼便这样想。
“你不能嘲笑人家矮。”我在柳山身边形影不离,只有他看得见我。
“没有。”柳山盯着她一会儿。
齐耳短发,团着小小的白净的脸,眼神静静的。她的名字叫青柠,咬着这个名字仿佛能咬出酸味来。她的爸爸是一个军官,一身绿的军装是柳山想象无数次的装束。
“她算是一个有些无聊的人吧。”我问柳山。
“不,那是安静。”
柳山注意到青柠从来只是对女生微笑而对男生不多说一句话,她的成绩很好,也只有在考的第一的时候哼起小调来,那是一首柳山后来常常单曲循环的英文歌。
“也许是喜欢,也许是想有个妹妹。”柳山不止一次对我说。
我认为那时的柳山只是有一种保护人的愿望。
那次柳山在“我的理想”中写道,他的理想便是成为像青柠爸爸一样的人。
“嗯……”柳山被老师叫起来重复一遍自己的理想,“我喜欢青柠……”柳山的头顶冒着傻气,说着说着有些出了神,不知道全班笑炸了锅,老师的脸僵着。
柳山本来想说,我喜欢像青柠爸爸那样的人却不知道一张嘴就变成了那样。他的脸也红着,血晕似的在两侧的脸颊上,张嘴想解释,又只能舔着口水。
我了解柳山这种感觉,又不能帮他。
青柠哭了,小声小声地哭着。后来的一天,我记得她的位置就被调到柳山看不见的地方。
“我真的只想说……”柳山心里很歉疚,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青柠从此就避着他了。
“我相信你。”
我跟着柳山又尝了一遍酸透的味道。他本来想好好读书的,初中的一半时间他都浸在对青柠的歉疚中,直到青柠转学。想着这段暗淡的时光真的太浪费,我便又略去了一部分。
“你总是在写什么。”柳山拿过我的本子,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和他处的日子里他一直问我未来是怎么样的,我是知道的,告诉他便是极不负责任的,只能说这一切都是他应该经历的。
“接下去你会遇到一个很好的人。”我放心对他承诺,他长了几岁,怯畏之间应该要多几分的成熟。
“很好的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好奇心害死猫,他会一直一直这样问下去。
“日子过下去你就知道了!”对他有些时候的纠缠我很是懊恼。
我说的那个人正是他高中时候的班主任,是正好他十八岁那年的班主任。
她的外表就是一个老师的样子,或许还比一般的老师严厉一些,
因为她的眼神总是能抓住人的魂似的,也或许是像她所说的她并不全然像个女人,狠起来的时候有一种男人的威慑和武力。
只有和她待久了才会知道她也挺柔和的。
柳山后来告诉我。
尤其是柳山十八岁的成人仪式上。我知道那一次他多少触动了些。
她缓缓地说,每一天都是平凡的,平凡不会因为过喜过悲而褪去它的颜色,它只是稳稳地度过每一天。
“我还不懂什么是平凡。”柳山问我。
“只有你度过了平凡你才后知的东西。”我说。
同时我在心里祈祷,就让柳山安然无恙地度过他每一个他要度过的过程,平凡的过程,不需要有太多成绩,做一个平凡的人好好度过每一天就不平庸了。
柳山这时候已经和爸爸妈妈住在了一起。
我也开始摸不透他的脾气,像个诗人似的,前一秒涨到天上去,后一秒跌倒地狱里,而在他班主任面前又把自己一层一层裹起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他一回到家里就为一些小事和父母争吵。
“天知道我有多少不想学习。”柳山说。他渐渐觉得他的班主任也辜负了他的希望,她也是一个世俗的人,追着一群世俗的人。
我道:“你的一切我都知道,柳山。”
“就像一个人牵着一队猪在跑,而且往同一个方向,有些猪本来还有它们喜欢的方向的。”
这时候的柳山读过一些哲学书,内心常常会缠绕在自己的思想里。
我只能无能为力,他处在这个时候。想到这里,我一阵惊慌,之前帮他删去太多,他本该经历的还是删去的太多。我只能祈祷他平安度过这个过程。
“你告诉我未来是什么?”他开始抓着我不放。
“未来就是你会经历的。”我已重复多次。
“我该经历的是什么?”他追问。
“……”
“是什么?”他抓起我的衣领、
我仍是沉默。
“我会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他继续追着不放。
“你度过这个过程就知道了。”
“什么叫过程?”我看到柳山的眼里已经迸出泪来,他确实很苦恼,他确实太孤独了。
“我……”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虽然就在眼前。我也在柳山一遍一遍的追问中追问自己,为什么要把那些可以接受孤独的过程删掉……
梦,一场。我还在夜间写作,没有人对着山呐喊。
那个声音分明还在问,过程是什么,过程到底是什么?
红红的心迷惑过一次,但它还是充满责任感的一下一下撞着我的全身,这声音只有我知道它可以震响整个宇宙。
它最明白,过程是一种唯一可以击败绝望和孤独的东西。
度过了这个过程,也许就是英雄了吧。
点评:我差点错过这篇文章,因为我来回看了两三遍,没有看懂。但我不想这么轻率地放弃,小作者的文字透露着一种少年独有的傲气,让我直觉这篇作文一定有它的独到之处,是值得我再看一遍的,另外文章里还有一些,嗯,也许在我们大人看来是故作深沉,但在他们那个年纪里是真的觉得深刻的思考,我不该带着成年人那种偏见来看他们的作文,他们的思考,否则这种倚老卖老真的是很令人讨厌呢。
于是又看一遍。这一次认真仔细地看,努力想追赶上小作者的思绪。这一遍,我看懂了,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说它有意思,是因为文章里的“我”和“柳山”是同一个人,“我”是长大后的柳山,时空错叠,两人相遇,已经知晓后事的我,和少年时代的柳山在一起,想去拯救童年时的狗,想重新遇见儿时喜欢过的女孩,想在时光里弥补或改变自己曾经的失去。
这算是一篇穿越文吧?但相比于成人世界里的各种穿越剧,我更喜欢来自一个少年的这篇穿越文,有着淡淡的哀愁,有着倔强的质朴的思考——这种对宿命的追问,对成长的追问,也许会让一个敏锐的少年活得辛苦而丰富,他将尝到因这种敏锐的多思而带来的种种痛苦、颤抖和幸福。
这样的文章,这样的少年,这样的才华,怎么能不使人心生偏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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