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的小屋一向是神秘而又可怖的。在儿时,我经常抵制不住它的诱惑,悄悄地溜进去,看一看墙上挂的发黄的字画,摸一摸床头那厚厚的线装书,把玩一下写字桌上的古钱。然而我正兴致浓郁之时,背后外祖父却早已站定多时了。一声“滚”,再不用多废半句话,我早吓得一溜烟“滚”出去了。
到了晚间,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聚在大枣树下闲谈,孩子四下里乱跑,或是偎在大人怀里仰脸数星星,“小桥流水人家”之情自心底油然生出,惟见外祖父小屋内摇出一扇灯光。忽然觉得外祖父正如一只大蚕,那小屋便是他的茧了。从窗外向里偷望,灯火之下,外祖父正捧着厚厚的线装书,眼离书本才不过两三寸远。
斗转星移,外祖父跨过了80岁大关。岁月不饶人,外祖父的'眼睛与书本的距离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眼睛就是贴到书本上也看不见封皮上的大字。于是去医院做了手术,又没有成功,这以后,两只眼睛就完全失明了。
失明对外祖父来说,是十分痛苦的事。开始几天,他脾气很不好,动不动便骂人。父母亲便商量把他接到家里来住几个月。
外祖父来了,每日仨饱一倒,听一听电台里播放的古汉语讲座,更多的时间是蒙头睡大觉,发牢骚,也无聊得很。
每天吃晚饭时,他最高兴。几口酒落肚,话可就多起来了。当了一辈子语文教员,三句话不离本行,自然是要大谈古文,解说通假字。而且语气适中,时而低声慢语,时而厉声高喝。只仿佛他面前是一大群莘莘学子,正毕恭毕敬地垂首聆听。
这两个小时是他的黄金时间,专用于讲课。绝不是闲谈的样子,且时时还要提出问题,要你立即回答。母亲对他讲的一窍不通,于是回答问题便成了父亲的事。然而父亲工作一天,到了晚上还要加个“夜班”,实在吃不消。听得倦了,当着老丈人打呼噜未免不雅,便悄悄回屋了。有时外祖父提问,不见动静,又高声叫,仍不见回答,便极为惋惜地叹口气,不作声了。几次三番,也失去了讲课的瘾。只是每日长叹不已。
这整日好吃好喝养着,却依旧唉声叹气的模样,实在叫我大为不解,不几日,我又转不解为不平了。外祖父屋内的半导体响彻终日,且又饥不择食的样子,广告也能听上半个小时。月上中天人思睡,却正是他屋里闹得最凶之时。睡不好,我难免要对妈妈发几句牢骚:难道外祖母就不能照料他吗?妈妈叹口气,似乎文不对题地说:“你外祖父心里也烦呐。”这之后,我才从妈妈嘴里陆续得知,外祖父与外祖母之间感情一直不好。本来嘛,父母包办的婚姻,很难有好的夫妻感情,况且外祖母出身商人家庭,世代书香出身的外祖父对她自然不屑一顾。于是,外祖父每每一放下饭碗就躲进书屋,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大杂院中更是难觅知音,非但曲高和寡而且音调也不调和。外祖父的言谈恰如一副古筝,幽雅、古朴、凝重,若用流行歌曲伴奏,便令人难以忍受了。况且外祖父是一听流行歌曲便躲得远远的,他自认“弦断有谁听”,于是在家话更少,一个人在书屋中的时间更长。
现在外祖父倒是不常听收音机了,也不发牢骚,只是整日躺在床上,过不多时便又长又重地叹息一声。不知是精神上依旧苦闷,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想,如果说外祖父的眼睛能看得见东西,能够整日埋头书堆,也许会快乐一点儿。但我又有些疑惑,一个人很早就用厚茧把自己严严地包裹起来,会很快地咬破茧子钻出来吗?倘使从茧中钻出来,他会适应外界吗?一个抛弃了时代的人,也必将被时代所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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