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爱着自己的冬天。
爱它,朔朔风雪下的那几间茅屋。爱它,银装素裹下像簇簇闪动的火苗的梅花树。爱它,坡地和山坳传来的儿时作乐的欢笑。
在我自己的冬天里,有着无尽的春意。在我自己的冬天里,尤其是儿时的冬天,留了串串乡村的气息。
家乡在白山黑水的长白山脚下。那里群山起伏,原林莽莽;春短冬长,几乎大半年都处在漫长的冬季。到了数九腊月的日子,天上舞着雪片,地上盖着几尺厚的冰雪,就连树木也裹挟着积雪岿然不动,河流失去了涛声而银光闪烁。整个大地雾气茫茫白雪皑皑寒气漫漫。人们只好待在家中暖在炕上,磕磕家常拉拉话,无奈而拘谨地过着每一天。在人们的心里,多么渴望春的早日来临啊!
冬天的家乡啊,你牢牢系着我的心。
我不止一次曾在梦境中走进你。山依然莽莽苍苍,披覆着的雪毯伸得很长很长……衫树和松柏仰首含望,注视着远迹他乡的归脚。那轮明月下,我不止一次曾徘徊在你的脚下。那几间茅屋历尽了岁月,斑白着双鬓,终日静立和守望。母亲在灶屋里忙忙碌碌,父亲像尊石膏倚在门旁,他们在等待即将回村的儿子。
车响了,父亲、母亲和我坐在炕上。面前摆了几大碗黄黄的窝窝头、窖了一冬的地薯和白菜,碗碗都冒着热腾腾的烟气。父亲没有动一下竹筷,只是在看我;母亲却不停地往我碗里夹,嘴里念叨着:“天冷,多吃点儿!”我每吃下一块,心里就哽咽了一下,也暖和了一分。那暖意先是在心里慢慢游走,游到手心,游到脚板,最后游到筋脉里掀起一股起伏的浪花……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像是只被包裹在绵绵暖流里的小船从流飘荡。屋外是冰天雪地,可我却周身暖和,那是只有春天才有的.感受呀!我知道,这暖暖融融的春意,蕴含了父亲的守望和母亲的操劳,还有他们对儿子的挂念。
车,又响了。我、父亲和母亲即将离开这茅屋,离开这冰雪崖崖的山脉。此时,我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牵扯着。
临行前,我又回望了一眼茅屋前的那个小院。小院不大,除了一个大碾盘,就是几米开外还有一株梅花树。树形不高,枝叶也稀疏,黝黑的树干却长得异常倔强。这时,拇指大小的花朵绽得分外耀眼,似一簇簇闪动的火苗,永不寂灭地蔓延在我心间。
月光清寒,心魄依依。我开着车,可人似乎还留在梅花树跟前。冷雾浮起,梅花的鲜红开始朦胧,像深情的眼睛,盯着,看着……
那分明是一双熟悉的眼睛。她在哪里呢?哦,就在身边,可那也是一个多么遥远的梦啊!
家乡的小山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同龄的小孩也不多。春夏之际,我和几个同龄伙伴,在长满野草的坡地上山坳间放牛割草,还嘻嘻哈哈追赶被惊吓的野鸡;回到家,我们围在小院的碾盘旁,有推有拉,磨磨停停,还不时扭扭扯扯说说笑笑;秋冬之时,穿上棉袄,装成个雪人或者三五两个拉拉雪橇,即使冻痛了摔痛了也不怕,还照样没命似的玩着闹着翻滚着。可以说,我们是喝着家乡的雪水般慢慢长大的,像喝春水一样。那里有着最真最纯的味道。
在这几个同龄人中,有个叫“梅”的女孩,她和我是邻居。她总编着根小辫,别着一支梅花形发夹。忽闪忽闪的眼睛,像一潭清冽的泉水。
十岁那年春天,父亲带回一株尺把高的梅花树苗,几片绿叶挂在柔嫩的枝条上。那天,我邀她到我家的小院一起栽梅花树苗。微飔轻拂,我们站在栽好的梅花树前,枝叶轻摇,我看着梅,她就像这绿绿的叶,微风从她脸颊上、眸子里拂过。
“小妹,这树叫什么哇?”我问。
她侧脸看了我一会儿,破口一笑,露出冰雕般的牙齿,说:“不是梅花树吗!明明知道,还问人家?”说这话时,她的眼珠滚来滚去,清澈的小潭荡起一丝涟漪,显出天真的疑惑。
“可我不这么叫。”我说。
“那……那叫什么哇?”她瞅着我。
“许愿树!”我说。
没等她再往下问,我接着说:“听说冬天梅花最灿烂的时候,在树前许下心愿,一定会实现的!”
“到时候叫上其他伙伴吧。”
她先是摇头,后来又连连点头。
那年冬天,一尺多高的梅花树竟意外地绽出几个红艳艳的小花。虽然天空大雪弥漫,可那几个小花却十分夺目,在冰雪的世界里举起熠熠闪动的火苗……
大雪过后,我们几个伙伴围在梅花树前,默默许下了自己的心愿,真有复活节上信徒朝圣基督的庄严感呢。许愿后,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你许的是啥?”“你先说。”“到大城市”“做什么?”“现在还不知道呢。”“你怎么不说?”一个伙伴问我。沉思了半晌,我说:“十年后你们就知道……”"真没劲!"他们又把目光转向梅。梅闪动着泉水般的眼睛,说:“我想,我想……”她拾起一截枯枝指指点点,还做着拿书的样子。“是老师呀!”大家笑着一哄而散。只留下那火苗样的梅花兀自闪动……
十年后的那个秋天,梅如愿以偿地成了一名教师,任教的地点就在几十里外的县城。那个冬天,她收到了一封来信,打开一看:
“梅:
你终于达成了自己的心愿。真诚地向你祝贺!
你还记得当年我们的那次许愿吗?那次,我说要等十年。今天,我想应该是时候了。你还记得我们亲手栽下的那棵梅花树吧。我为啥叫它‘许愿树’?就是因为我希望你就是那树啊,落脚在我家的小院,由我来照看和呵护……如果……如果你愿意……我在老家……”
看得梅心头一颤,眼泪扑哧扑哧滚落下来。写信的人她当然是知道的,就是老家隔壁的大哥呀!她也知道,这大哥几年前成了县政府的一名公务员。可她不知道,这位大哥却把秘密在心里埋藏了十年,今天才通过这信笺飞到了她手中。她捏着这蓄积了十年才到来的信笺并不觉得沉重,反倒有一股暖流从手心传到手臂,一直传遍全身。
放学后,她捏着信,跑向老家,跑向那棵梅花树……
清冷的月光依依稀稀。我静静地站在梅花树前看着梅,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清冽,可潭水却更绿了,含着一汪深情。辫子上依然别着的是支梅花形发夹,和一旁火苗样的梅花映衬着……看着梅,我心里忽然涌动着春天般的感觉。她让我感到春天的降临,春风浩荡,春水激涨,一切的生机都不可遏止地生长着,澎湃着。
车碾得雪地咯咯吱吱地响,身后的车辙越来越长,那火苗还在月夜下闪耀,似乎在告知人们:冬天也有暖暖的春意啊!
月亮起雾了,雪气慢慢沉下来,看来这又是个严寒的冬天啊!我如梦游般清醒过来。隔壁屋里传来双亲安祥的鼾声。侧眼一看,梅睡得那样的甜美。
明亮的光线已透过玻窗照进了屋里。我推开窗户,白花花的雪地上闪烁着太阳金色的光芒,树叶抽芽了。呵,这个冬天,是浮着春意蒙蒙的冬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