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父亲的赞歌
1968年,那个男人出生了。
那时,十年的动荡才刚刚拉开序幕,满目所及的皆是荒诞和可笑的一切,所幸的是,他年纪尚小,所留下的,大多是美好的记忆,
他还记得,那时候的苍穹还是澄澈一片,像一面深蓝色的大盘子。田间有时风起,空中便荡漾出一阵微醺的麦香。
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每天过着跟伙伴们打弹珠,打麻雀,在溪里摸小鱼的悠闲生活。对于那时的他来说,最快乐的莫过于那一小口麦奶精的甜味。
可是青春易逝,韶华易冷,没人能明白,他也不明白,在懵懵懂懂中,怎么就这么长大了,怎么就这么从高中毕了业,怎么就这么走上了工作岗位。
那一年,他遇上一个女子,他恋爱了。
可是,他的母亲只是冷冷地说了句,“不许。”
那时他们家分配到一个城镇户口的名额,他一下子从农村小子变成了城里人,而她,还是那个扎着两个长长的麻花辫的农家姑娘。
他的眉头皱了很久。
到最后,还是女方的娘家东拼西凑给她买了一个城镇户口,他的父母这才勉强点头答应。
没有戒指,没有婚纱,没有浓妆艳抹,像那个年代所有的人那样,那个男人和她就这样结了婚,生了小孩。
冬夜,他所爱着的那个女人正倚在床头织着毛衣,一岁的女儿睡得正香,在这个单位分配的只有几个平方的家里,她在等着他回来。她心绪不宁地看着窗外,心里欢喜着,她知道他正披着一肩雪花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推开门,带进一阵冷风。
从他踌躇郁苦的神情中,她微微预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造纸厂倒闭了,他们双双失业。
她看着还在襁褓中的女儿,觉得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了风,像田塍里升起的雾气那样不可捉摸。
然后,他的小舅子来了电话,问他要不要跟他去杭州做。
他们承包了一个大学的食堂,住在员工宿舍里。而他们的女儿则托妻子在农村的母亲照顾。
一次因事路过,妻子曾顺便回到山上的娘家看5岁的女儿,在走时,她随口对母亲说了一句,如果想她,可以坐中巴去看她。后来她跟她的母亲打电话时,她的母亲责怪她,“上次你不是说坐中巴去看你么?你的女儿喂,记得牢牢的,那么小的孩子,每天都下山到马路口等中巴,我怎么劝都不肯回去,最后骗她说傍晚会有鬼出来带走小孩子,才算是肯跟我回去。”
那个男人想了想,把女儿接到了杭州。
早上4点就要起来烧早饭,妻子不忍心叫醒熟睡中的女儿,到后来,一直忙到8点,她才想起女儿的存在,回到宿舍时发现女儿已经哭得嗓子都哑了。他的女儿怕他们丢下她,又走了。
不过,他尚且记得的还是那一天,那是他有生以来最惊慌的一天,一直以来,他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那一天,他真的怕了。
那一天工作时,他突然发现一直在身边的女儿不见了,他和妻子一遍又一遍焦急地在校园里找着,到门卫里一问,说是看到她女儿出校门了,妻子一听,立马吓得脸色苍白,急得都快疯了,后来,女儿跟着一个女学生回来了,嘴里咬着棒棒糖。那天,妻子第一次动手打了女儿。
他转过身,哭了。
转眼间,女儿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了,她的户口是不允许在杭州读正规的小学的。
他和妻子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把女儿送回了老家上小学,托他的母亲照顾。
那天终日是那种要飘雨又没有雨的'样子,空气中是有水分的,湿湿的。凌晨3点,他们一家三口人挤上了绿皮火车。火车内很拥挤,有一股陈旧的怪味,他感到很不舒服。火车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大多是外出打工回家的农民工,横七竖八地躺着,大笑声、争吵声、打牌声,各种嘈杂的声音不断充斥在这个原本就狭小的空间里。他坐在行李箱上,想着一些事情,不远处妻子和一个女人吵了起来,为的是给女儿寻一个能睡觉的座位。
就是那个时候,他下决心要改变了。
他的小舅子成立了公司,他们做起了电子生意,日子仍然很苦。
每次年假结束,他和妻子要回杭州。女儿总是拉着妻子的手不肯放,红着眼睛咬着嘴唇不说话,这时他的母亲就会严厉地呵斥:“你不让爸爸妈妈去工作,谁给你交学费,你不上学了啊。”女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了妻子的手,在路边嚎啕大哭起来。
因此,他们假期便越发少地回老家。
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他感到妻子的肩膀微微抖动,打开灯,发现妻子在小声啜泣。他暗哑着嗓子问,“怎么了?”妻子摇摇头,说是想起了女儿在面包车后面边哭边追的样子,她红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对他说:“这样下去不行了,女儿太可怜了。”
他想起他们谈恋爱时妻子曾跟他聊起的梦想——一家人在吃完晚饭后,能够在公园里三个人一起散散步。
他苦涩地笑了笑,像是自嘲般地低语,“你知道的,那是不可能的啊。”
不是他们选择了这条路,而是这条路选择了他们。
那天晚上,他沉默了很久。
最终,妻子也回了老家。
有时在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有一种漂泊感,仿佛无根的浮萍。吃完晚饭后,他总是匆匆地回租的公寓,不敢在路上有过多的停留,他多么怕,他多么怕看见别人一家人出来散步的情景。
那段时间,他染上了烟瘾。
渐渐的,他们的家庭情况一天比一天好了,他们买了房子,买了车,但女儿跟他的感情,却日渐冷淡了,有时候,他甚至从女儿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看陌生人的神情。
他听到了瓷器落地时破碎的声音,遽然而至的悲凉顷刻间攫住了他。
在他生命的河流里,有些永恒阴暗的角落,布满了斑驳静止的苔痕。
有一次,他回家,妻子在镜子前梳妆,他瞥到她镜中的模样,忽然发现妻子已不再年轻,她老去的容颜,飘忽成一幅鲜艳陈旧的油画。
他知道,他和她都老了。
女儿上了高二,文理科分班,他坚持要她读理科,而女儿则偏爱文科,他们大声争吵起来。
“读文科有什么出息,专业没几个,毕业了工作也难找。”他争得面红耳赤。
女儿也不甘示弱地回敬一句,“那你是读理科的,你有什么出息。”
他的心像是被尖锐的东西狠狠划过,那钝感的疼痛留下一道深深的割痕。面对女儿的诘问,他哑口无言,很久之后,他才缓缓说道:“你不要像我就好。”
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那个女儿就是我。
他不知道,他说完这句话后,我逃进房间里,把脸埋进了被子里。些许温存从眼眶缓缓溢出,划过脸颊,随即冰凉。
我的父亲,那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他对我说,“你不要像我就好。”
我很心疼他。
世味淡薄人情冷,岁月飞逝,一切都如浮光掠影。
他现在,已经很少会想起少年时光了。
岁月积淀,掌心化雪,他疲倦地想,他只是一粒雪花,化了就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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