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纸上芭蕾作文篇)

2022-01-27 芭蕾

  毕淑敏在她的书里说,女孩子们的友谊往往是这样的:在一起的时候,蜜里调油,离开以后,随着时间和距离的风化,感情就渐渐酥脆了,坍塌成美丽的碎片。

  我的指尖抚上《鲜花手术》的硬壳。我还记得我郑重地将这句话摘抄下来以后风轻一脸不屑的样子。那一年我们十四岁。

  风轻是我的翅膀。

  我们的友谊已经坍塌,却都没有卷土重来的勇气。任凭心中空留一片荒芜。

  风轻。风轻。

  我习惯这样无意识地呢喃。似乎这两个音节里溢满了整个尘世的欢欣。每每这时风轻就歪过头,扯一扯狡的嘴角。

  风轻就如她的名字,是个大大咧咧乖戾不羁的女生。把书写以外的事物看得异常淡薄。小学五年级的冬天,一个小胖子看不惯风轻的张扬,折断了她一支笔,骂她是野种——风轻有个未婚妈妈——风轻把他的头摁在水池里,弄得他险些窒息而亡,自己却若无其事地拍拍手走开。

  风轻就是这样。在我眼里似乎永远也无所畏惧。

  我是个怯懦又没主见的孩子。风轻眼神犀利,毫不留情地这样说。我不服,却无力辩驳。任何一点小事都能让我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比如有时我和风轻逗留在街上,有人撞倒了我的自行车后一言不发满不在乎地走开。我却犹豫着要不要出言呵斥,直到那人走出很远才小心翼翼地扶起车。我生性便如此,与世无争,可有可无。风轻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追上那人,很嚣张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不会道歉吗,把车扶起来。毋庸置疑的语气。

  甚至有时我会羡慕风轻的率直,羡慕她强硬的性格。我自认为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风轻常常告诉我,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能太软弱,什么事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连你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还有谁会站在你这边?

  风轻就像母亲一样支持着我。

  我和风轻住在同一个小区相对而立的两栋楼里。我家在顶层,拥有两层楼和一间用来堆放杂物的小阁楼。风轻没有和她妈妈一起住。她妈妈一直没有找到什么正经工作,手头自然不宽裕——甚至想过让风轻辍学——只租了廉价的面积与价格相当的狭小地下室。风轻的起居都在几乎不收房租的阁楼里。

  我很依赖风轻,很想和她真正地面对面生活,就像一家人那样。事实上搬去阁楼居住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母亲也不会多加干涉。可是我仍然犹豫了很久,因为莫须有的来自母亲的阻挠。我实在是想太多了。

  在我搬进阁楼的当天晚上,我推开房顶斜面的小窗,细声唤风轻。风轻的身影在窗边出现了又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我读不懂的表情。稀松平常的星点落进她眼里,凭空多出一份深深的寂寞。

  那时我们都太过单纯,不懂得如何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只知道盲目地付出和索取。我以为只要我付出就会有回应——哪有那么简单呢?

  初三,那是一段紧张压抑的日子。各科老师布置了堆成山高的作业,还动不动就拿中考说事儿,那表情好像恨不得代替你去考试。我再也挤不出一丁点时间给我心爱的漫画。于是我开始在午夜睡下以后拧开床头灯,捏着笔和橡皮在纸上游走。我的脸上总是挂着沉重的黑眼圈,我却感到分外满足。

  风轻一直热衷于书写。她常常忙里偷闲写些与课本无关的东西——多是些零碎的词句段落——然后洋洋自得地拿给我看。我喜欢风轻的文字,真实干净而不造作,又有着一种吸引人的漩涡般的特质。

  十几岁总是怀揣梦想热血沸腾的年纪。我们把画稿和文字包裹在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信封里,连同不变的满怀希望的心一起邮寄出去。通常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只因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也未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失望。我们依然乐此不疲地往外扔着邮件。

  不管怎么样,有梦想有热情总是好的。

  我常常跟风轻说,风轻你看,我搬到你对面了,你一开窗就能看到我,很好吧?哎你要是有手机就好了,晚上我们还可以煲电话粥。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因为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说得越发肆无忌惮,纯粹是过过嘴瘾。这样的心理被风轻的实际行动踩在了脚下——她虚报年龄找了一份兼职工作。

  也许温室的花朵都有着渴望独立的心态,我一向对打工这种事情很是感兴趣。在我的认知里,打工就是一件在KFC这种地方当当服务生混混日子的同时还可以勤工俭学填饱荷包的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本来想陪她一起去面试,她却死活不让,也不告诉我是什么工作。大概是怕我跟她抢吧。我这样想着,只觉好笑,也由着她去了。

  后来她攒够了钱,在我的怂恿下买了支手机。每当浓稠的夜色浸染一切时,我们都无心睡眠。我画我的漫画,她写她的小说。我把手机搁在枕边,听她隐约的呼吸和偶尔激动时对某些情节的描述,似乎每一根头发丝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一种莫名的温柔暧昧的气息。有时我拨拉一下窗帘,瞄到对面窗口透出的如豆灯火,就觉得心中安定。

  当然,这样做的代价就是,风轻仍然需要断断续续地打工,以承担在我俩的努力下移动公司的一笔稳定的外快。

  每每忆及那段时光,我都会有一种因不够真实确切而产生的心酸的感觉。

  我渐渐发觉了一些不寻常之处。

  从前再寒冷的的冬天,风轻的手都是细润柔滑的。可是那一双我曾无数次感叹和羡慕过的手在这一年冬天裂得厉害,一沾水就又疼又痒那种滋味我是亲身体会过的,风轻瞥着手上横行霸道的冻疮止不住地皱眉。我留意到了,却因知道她是极为好强的人,便没有开口,装作不知道。

  后来风轻渐渐不怎么写东西了。她的脸上失去了那种动人的神采。我们通话的时间越来越短。从前也不见得有多少说不完的话,可是只要开着手机,知道电波的那一端有一个人在陪着我,就是一种微妙的幸福。而现在我们都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却还是不得不因为找不到一个共同的话题而使手机长久地保持沉默且再也不像从前一般对此感到理所当然最终尴尬地越来越早地结束通话。我一度以为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于是尽可能地迎合她,补偿她。直到有一天,她对我说,那个号被我废掉了。我愣了很久才知道她指的是那个电话号码。她说,我恨你。然后她决然地转身走掉。风吹起她的衣角,斑斑乌青刺痛了我的眼。

  再后来风轻母女搬走了。没有任何人留意这个微小的变化——她们本只是人群里极为普通的一份子,从来不被人关注。从中我也大体懂得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后来的后来我收到了一个没有寄件地址的包裹,我才了解了各中缘由。然而又是什么让她如此决绝,竟然让她做出了万一收不到便销毁的打算,而不愿留下个让我寄托怀念的方向?

  我和风轻各有一个相同的日记本,每周都要交换。

  那是我们友谊的象征。

  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毕淑敏的那句“女孩子们的友谊往往是这样的:在一起的时候,蜜里调油,离开以后,随着时间和距离的风化,感情就渐渐酥脆了,坍塌成美丽的碎片”,下面还添了一行小字:我们的友谊却永远坚不可摧固若金汤。风轻一向嫌这种话太酸,直接无视掉了。

  包裹里除了这个日记本以外,还夹了几张爬满字迹的薄纸。我默默将它读完,撕下一页信纸展平,提笔写了风轻二字,却不知该写些什么。忏悔?自责?埋怨?还是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絮絮叨叨追忆往昔?最终只得作罢。

  我的愧疚与悔责,无处投递。

  我从不曾以为你我可以一直做朋友。你有完整而殷实的家庭,你每天可以毫无忧虑毫无心机地说笑,你有资本去不管不顾地保护你所坚持的……但是我没有,我不能。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那让我觉得我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事实上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我也会自卑,会嫉妒。我恨这样单纯无知的你,更恨这样怨恨着你的自己。

  我不明白啊。为什么你就可以那么无所顾忌地说你想说的,做你想做的呢?你想要和我面对面,和我平等以满足你的高尚心理,于是你就任性地搬进了阁楼。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开心,就会感恩戴德吗?不,不会的。我那么想要离开这个阴暗潮湿的角落,让别人知道我和正常人一样过着正常的生活,让别人用看正常人的而不是怜悯的或鄙夷的眼光看我。我无法改变这个现状,于是我每天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住小阁楼也很正常——有个未婚妈妈也很正常。可是你轻易地就提醒我,我一点也不正常,我需要别人的怜悯,我正接受着别人的怜悯。哪怕那个别人,是你。你想要我们晚上彼此倾听如同睡一张床盖一块毯那般亲密,于是你就任性地要求我买手机。你知道我为了实现你的愿望如何拼命吗?我虚报年龄做兼职,在那么寒冷刺骨的冬天,在油腻肮脏的小吃店里,把手泡在冷水里洗碗到半夜,还要忍受老板龌龊猥琐的打量的目光。我妈一心以为我会把做兼职的钱给她,得知钱的去处后每晚堵在楼梯口和我掐架,然后我背负满身伤痕在电话里和你强颜欢笑。

  这些你了解么?你曾试图去了解么?你总是只看表面,盲目地维护着你心中那个纯洁美好的世界。你就像个婴儿一样,倾尽全力付出,理直气壮索取。我知道你为我着想,你明了我的好强。可是人都是矛盾的。我何尝不希望你关心在意而非视而不见?可你有没有流露出哪怕一点点旁敲侧击的关心?其实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以自我为中心。所谓的体贴,所谓的为他人着想,也不过是以自己的潜意识和自以为对他人的了解揣测他人内心。你从未试图去了解真实的我,你只是善良到愚蠢,自以为无私地给我所有你以为我所想要的,理所当然地期待我的回应。我对自己说一切不过是你假惺惺,其实也只是给自己一个伤害你的理由罢了。

  从前我总是写很多你用干净美好等字眼形容的词句。只有我知道写出它们的那只手有多肮脏多黑暗。可是我仍然不停地写,企图让心中的阴翳消散一些——不,其实我很清楚它永远不会散开。我只是希望能够将它隐藏得深一些,再深一些。直到现在我真正了解,这些文字不能拯救我,只会更加让我感到生活的无望。

  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好写的了。从前我写了那么多,现在看来可笑至极。那不过是些肥皂泡白日梦,轻易便破碎。但破碎也是它的使命,它所注定的结局吧。只是我希望你能一直画下去——不管是画这个世界美丽的一面还是丑陋的一面——代替我完成我所未完成的梦想。

  如果你对我感到内疚或是怨恨,我会很高兴。那样你便一直记得我。我也不必独自那样辛苦地恨一个人。

  你的疲倦的风轻

  风轻丢弃了她的翅膀。

  我折断了一双翅膀,却得到了另一双翅膀。

  后记

  最初想要写这样一个故事是因为别人文章里一个夜里总是趴在床上写文的女生和她一男一女两个同样夜不成寐的朋友,而契机则是老师布置的一篇以“翅膀”为话题的作文(大概扣题有些勉强?)。就像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说的那样,“我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尾”——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最后它会成为一个有些黑暗而压抑的故事。也许你会觉得无法忍受,也许你不喜欢,但我还是要写出来。甚至我也并不讨厌风轻。我觉得每个人都有阴暗的一面。在这个世界上几乎不存在完全没有私心的人,起码也是天降极品,珍稀物种。也许和某些人相比风轻还要更干净。她无法忍受自己的扭曲和矛盾从而选择离开。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不光彩的想法,而我只是把它剖析得更彻底而已。这个故事里很多情节都是来源于现实生活。比如虚报年龄做兼职的事,我的一个同学就去应聘过,连用作担保的她妈妈的身份证复印件都弄到了,差点就去上班了,最后还是因为她妈不同意没去成。我都替她遗憾……好吧我承认我就是那个对打工很有兴趣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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