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瓦罗蒂的太阳一天天缺下去了。它的残骸,穿戴着虚假的光明,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洋面上。那皱缩的太阳如一尾奇异的游鱼,背离海洋逆流而上,游到尼采的脚下。尼采,沉默而怜悯地,从上面践踏过去。
我早就说过了,上帝死了。他说。
上帝死了,可是尼采的超人没有复活。他从高高的上面俯下身来,把他深黑色的悲伤涂抹在我的前额上。
那时我仅仅是个刚开始成为自己的孩子,我刚从茧里钻出来翅膀就被打上了诅咒。为什么我会这么早地遇见尼采和他的悲伤呢?我能感觉到前额上的.印记,它昼夜不停地在我头顶开出各种各样,但都是春黑色的花朵,开了谢,谢了开。我开始怀疑是否世上真的有东西值得那意大利人如此高亢地歌咏。
那时,尼采的思想是一扇禁锢我的门。不,他不仅是门,他还是石墙、锁链和狱卒,他还是遮住唯一窗孔的那块无情的白布。
门里昏昧,我在摇曳烛火下重读他的文字,一遍,一遍。那些小小的硬硬的字母,一点点松软,最后融化了。
顿悟,几乎是神验性的。我还记得那一瞬间我的手压在书页上,像一只苍白的海星舒展在海底的白沙石上。然后文字忽然冲天生长出茂盛的意义,像飞快拔节生长的植株高过屋顶高过云层高过太阳。我捉摸不透的含义忽然在我面前完全盛开了,一眼就能看透它高贵的晦涩的花瓣,沉默的顽固的花蕊,以及最光明的蕊心。
门是要靠自己砸碎的!
我砸碎了狱门就看见尼采的微笑,灿烂得像极了那朵向日葵。我看见了一千个太阳在放着光芒,每一个都比死亡的那个光明一千倍。门外的光明席卷了我的身心,我敬畏地看见了有金色四轮马车在太阳附近回翔。
任何愤激而苦痛的过程必定包含一个光荣的核心,任何高贵的门都不轻易为来访者敞开。你,以及禁锢你的门,二者必须有一者毁灭,而另一者获得新生。
尼采其实是世上最大的乐观者,他没有说出口的信念是:上帝死了,人还活着。
人还活着,人的力量不散。即使在囚房里,我也可以雕刻一把小提琴来歌咏光明。在从门里向门外的突围中,我可以高昂着头,和尼采一起放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