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的老家，一座简陋的砖瓦房，没有勾砖缝，院套很大，接近四亩地，四周一圈土墙，墙头上长满了随风摇曳的荒草。那个年代各家都普遍很穷，因此对穷 字也不是特别的敏感，自卑两个字更是谈不上。生产队的集体生活把人们都放在了同一个生活水平线上。
我家人口多，算是村里的大户了，老少加在一起九口人，吃饭时围了满满的两张桌，很壮观。家里的院套让很多人羡慕，又大又规整，是出产财富的宝地。辟出一大块地作为菜园子，里面种上了很多蔬菜，各种样式都有，靠近屋子的这边，有一颗杏树和沙果树，果子还没长成的时候，我便不停地摘着吃，也因此吃伤了胃，到现在仍有不敢吃酸东西的毛病。院子除了冬天外，季季都有可吃的青菜，很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只是当时对这些都不是特别在意。
东院家更穷，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去过他们家几次，老的始终躺在炕上，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男主人不过日子，整天抽烟，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一副病态。他们家也有一个菜园，但是里面的菜可就少多了，长得也不好。女主人对种菜这一套不太在行，只知道这一块那一块地乱下籽。倒是靠近我家的那面墙根处，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棵桑树，长势还挺猛，茂茂盛盛的。我们这个地区主要以杨树、柳树为主，很少有桑树的，因此也感觉很怪异。
这棵桑树越长越高，渐渐地漫过了墙头。有几个大杈子甚至伸到了我家院里，而且零星地结出了一些果实——学名叫做桑仁的，果实毛茸茸的，像一条条爬卧在树上的绿色毛毛虫，很恐怖。我从小就怕虫子，尤其是毛毛虫，在路上走时非得绕开走不可，因此对桑仁也就没有什么好感。小时候整天傻乎乎的，什么都不在乎。但是父亲却对桑树过墙十分反感，整天听他不停地唠叨，桑树过墙，家破人亡，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歪理邪说。
父亲曾经几次找东院主人进行交涉，让他家砍掉桑树，或者把过墙的树杈子砍去，都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东院家别看家庭情况不算太好，但是男女主人脾气却是很倔，很擅长打嘴仗，一般人不敢招惹他们，父亲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策略来对付，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两家人却从此结下了梁子，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走动了。
大人们绝对没有想到，我却发现了天外飞来的珍宝，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找到了打开宝藏之门的钥匙。秋天到了，本身有些可怖的桑仁渐渐地开始发红，像胀满了血的蚕。到了深秋的时候，竟然变成了可爱的紫色，估计是桑仁已经熟透了。满树的叶子之间跳跃着这紫色的珍宝，看着都让人流口水，却不知道吃起来是什么味道。从来没有见过桑仁，也没有吃过桑仁，大人们也没有告诉过。从小到大很爱看书，从看过的书来说，应该是可吃的。但我却一直不敢去偷吃，一来父亲有严厉的家教，不许偷别人家的东西吃，二来对于挂在树上的东西，需要用杆子去打，怕人家不愿意，尽管有几个杈子已经伸到了我家的院子。
好日子终于到了，随着桑仁的进一步成熟，在风的助力下，一些桑仁竟然从树上掉下来，可能是熟大劲的缘故吧。地上稀稀疏疏的有好几十个，泛着紫色的光芒，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终于，在经过了无数次的思想斗争之后，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拾起一个，用嘴吹去浮土，把这条紫色的毛毛虫放进了嘴里。顿时，一股甜丝丝的略带点酸的味道瞬间传遍了全身。没想到桑仁竟是这么好吃。索性我把地上所有的桑仁一股脑全吞进了肚子里。，竟然什么异样的反应都没有。在那个饥肠辘辘的年代，这种意外的收获的确让人欣喜若狂。
桑仁每天都在落，我也每天都在偷偷地捡着吃。父亲知道后也没有太多的责怪我什么，只是从他的眼神里隐隐有一丝不安，叹了一口气后随即走开。可能是东院的女主人也发现了这个秘密，怕桑仁过多地落到我家，上到树上把所有的桑仁都摘了下来，甚至包括一些青中带红还没有熟透的。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看到她们不停地摘桑仁，我的心里还是蛮难受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桑仁也不再像小的时候那样神往了。倒是邻院的女主人好像忽然发了善心，在桑仁成熟的时候，偶尔也会送过一捧两捧来，给我们几个孩子吃，吃得满嘴满牙都是紫色的汁。大人们是从来不吃的，这个原因直到我成家之后才渐渐明白。
厄运终于像父亲预料的那样来了，在我能够吃到桑仁后的第三年，祖父去世了。祖父是村里有名的菜园子，种出的菜长势好，水灵灵的，尽管集市上比别人家都卖得贵，也都有很多人争着抢着买。祖父去世后，父亲继承了他的衣钵，但种菜的技术明显照着祖父差了一块，再加上要供我们姐弟几个上学，经济的困窘立刻显现了出来。
由于受传统思想束缚太深，我们这个家族可以说是家规甚严，尤其是对儿媳妇过于苛刻，必须遵守三从四德等老一套祖制。祖母的脾气很大，父亲的脾气更是不好，因此母亲的命运就显得特别的苦。两个人稍有不如意，就把火撒到母亲身上。可怜的母亲，在承受繁重体力劳动的同时，还要不时受到精神压抑的折磨。我们尽管很愤怒，很看不过眼，但也无可奈何。现在想来真是罪孽，对于母亲所受的委屈，自己竟然一点忙都帮不上。
在经受了如山般的重负之后，母亲终于抑郁而终，或许这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最好的解脱。脱离人间的苦海，到另一个世界寻找幸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母亲去世后，她所留下的空白越来越大。母亲在世时。是家里的半边天，屋里屋外都是她一手操持，甚至是为老人端屎端尿。当母亲这面半边天塌了之后，父亲才终于意识到，母亲的存在有多么重要。祖母更凄惨，到老了还要重新走入厨房，亲自下地为父亲做饭。父亲从小到大没下过厨房，什么也不会做，况且还有很多地需要他去种。
我们这些子女都在外地，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一想到她们娘俩生活的惨状，也觉得很是伤感，可能她们也一定很后悔，在母亲生前对她太不好了。每当放假回家时，我都会做好饭菜，亲自用几个大纤维袋子装好送回家，可以供她们俩吃上一两个星期的。
经过几年的挣扎后，祖母也去世了。祖母去世时我也在场，她当时的样子很不好，不知是不是也后悔了当初对母亲的不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觉，可能她的感觉是最真切的。祖母去世后，父亲亲自找到东院，要求他们家把桑树砍掉，否则就断绝邻里关系。也许是父亲的态度太强硬了，或者东院也觉得理亏，最终他们家把桑树砍掉了。实际上，东院这几年也过得不好，男主人因为吸毒被关进了监狱，老的也相继去世，日子穷得揭不开锅，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管是不是迷信，反正，我对桑树充满了反感和憎恨。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吃过桑仁，不管它是多么的酸甜可口。祖母去世后，三姐搬回了老家居住，负责伺候父亲，那个挺大的院套也相应地给了她，尽管父亲是要把它给我的。我在城里回不去，索性也就不再争那份属于我的财产，只要父亲晚年过得好就行了。
前几年，父亲也过世了，应该是在离过年还差一个月的时候，天气还是很冷的。他去得很安详，没有经历什么痛苦。父亲比母亲知足，子女们为他的病没少花了钱，他尽可以安心地去了。前后不到十年的光景，家里四个老人相继故去，不管是不是因为桑树的缘故，反正这辈子我是不会再吃一粒桑仁了，而且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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