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燕麦河征文的散文

2022-09-28 征文

  仲夏的一个上午,时隔二十多年之后,我又一次走进了关山深处的燕麦河。

  燕麦河,地处甘肃省华亭县西南部,关山深处,原始森林腹地。关于燕麦河,《华亭县志》只有寥寥数笔:燕麦河,隶属马峡乡,村委会驻王家湾,74户,271人。面积46.08平方公里,耕地1634亩。辖王家湾、二道沟、圈场3个合作社。

  我在马峡读高中的时候,同班有三个燕麦河的同学,他们很少回家,差不多一个学期都不回去,伙食费都是从山里到马峡赶集的家人带来的,不常回家的缘由就是太远了,但是到底有多远,我不知道,反正同学的家人从燕麦河到马峡赶一趟集需要两天时间,头一天从山里出来住在马峡,第二天早上买好所需的东西往回赶。三十年前,我的一个好兄弟为了谋一份职业,到燕麦河村的东沟初级小学任教。从兄弟的叙述中,知道了燕麦河的广袤也知道了燕麦河的偏僻,我心里对燕麦河神往极了,因为我不相信还有比我生长的大山还大的山。可惜的是我那兄弟进山一个多月了才回来一次,我们约好等他第二次回来再进山的时候领上我一起去。

  走燕麦河的时间终于到了,那是一个深秋的天气,天高云淡,阳光灿烂。大约是上午十点许,我们在他家吃过早饭,就开始了燕麦河之行。走燕麦河没有公路可走,全是山路,有的只是弯路和捷径的区别。我们沿着据说是一条捷径行走,刚开始的二十多里路还算好走,虽然崎岖蜿蜒,但总算属于路的范畴。等到了关山林缘地带,所谓的路就是牦牛和野兽踩踏出来的的了,人穿行在毛竹或者灌木丛中,手脚并用,坎坷难行。我那兄弟背着三十多斤面粉,我给他背着一瓶油一小塑料桶醋和两袋子食盐,外加一罐他老娘给炒的酸菜,回来一趟不容易,油盐酱醋必须置办齐全才行。经过一番艰难的跋涉,我已经腰酸腿疼,浑身乏力了,看看太阳已经西斜,大概下午两点多了,我那兄弟说才走了一半的路程,我几乎要晕过去了。

  一路坎坎坷坷,跌跌撞撞,筋疲力尽之后,终于在夜幕降临之前我们到了教学点所在地——燕麦河东沟。我算是体会到了遥远的意思,也真正体验了什么叫坎坷难行。我虽然自幼生长在关山林海之中,但是这么遥远的山路这么崎岖的山路还是第一次亲历。我那兄弟还忙着烧炕,收拾东西,疲惫至极的我和衣而卧,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午夜时分,我被一阵又一阵尖厉的呼啸声惊醒,静听似乎万马奔腾,又好像雷声隆隆,惊慌失措的我摇醒酣睡的兄弟,让他倾听,他习以为常地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刮风么,大惊小怪的!”我在那尖厉的呼啸声中坐到了天亮,因为那声音太恐怖了。第二天早上,我走出房门才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无边无际的山峦,一律黑魆魆的冷硬,衰草遍野,森林无边。学校是三间土坯瓦房,孤零零地坐落在半山腰,距离学校两千多米的西南角,有三座茅屋,屋顶有烟雾弥漫,在学校的背后,相距不到一百米也有一座茅屋,只是静悄悄地矗立着,没有人居住的痕迹。这就是燕麦河啊,简直就是传说中的蛮荒之地么!

  我那兄弟的教学点设一二三四年级,一年级两个娃,二年级没有,三年级两个娃,四年级一个娃,一共五个学生,其中三个学生是一家的。学校的三间土坯房里面隔开一间,算是老师的办公室兼卧室了,两间教室,地面凹凸不平,四张饱经沧桑的原木桌凳分两列摆开。一块旧床板做成的黑板被钉在泥皮墙上,脱落的墙皮处,有黑洞洞的窟窿,好像没有生机的眼眶,令人心生恐惧。趁着朋友给娃娃们上课的空隙,我沿着人和牛踩踏出来的山道,找到了距离学校很近的那几座茅屋。茅屋外面是很陡立的“人”字形,上面苫着毛竹和茅草,门窗都比较小,屋里光线很暗。屋里很逼仄,我不能直立身子,因为屋子里还搭着楼棚,是山里人用来熏大黄的。主人热情地把我扯到炕边落座,等眼睛适应了我才看清楚里面的陈设:茅屋本身就比较低矮,里面又搭了楼棚,左边一盘大土炕,右边里墙角垒一台锅灶,正中间靠墙支着两个看不出色彩的木柜,做工粗糙,柜上的瓶瓶罐罐和屋顶的椽子一样,泛着黑漆漆的亮色。一个破铁锅做成的火盆差不多占去了土炕的一半,一个头发长胡子浓密的中年汉子正在熬罐罐茶,不由分说先给我倒了一盅,双手礼让着要我喝下去。那茶汁黑得粘稠,我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味苦如药,难以下咽,急忙还给主人。主人笑呵呵地塞给我一个烤得焦黄泛亮的大洋芋:“喝不住茶了就吃个洋芋!”主人姓邱,祖籍河南,到燕麦河落户也有二十多年了。当他听说我也是老师,到这来是为了看望朋友时,一边夸赞我的兄弟敬业爱生,一边又夸我情深意长,我受不了屋内浓浓的柴烟,稍坐了一会就告辞了。

  兄弟做的早饭是洋芋面,和饭的菜是自家腌的酸白菜,没有一星半点绿色。兄弟笑着说,因为你来了我才把面取得多一点,平日里哪敢吃这么稠的,都是清汤寡水的吊命饭,你也走了一回了,从家里往来拿点东西多不容易啊!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十几年的书不白念,给自己将来争取一个跳出农门的机会的话,谁愿意为了二十多块钱的工资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呢?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布衣子弟,为了一点点的希望,竟然要遭受如此磨难,我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一年之后,我那兄弟被调到燕麦河小学任教了,说是小学,其实还是他一个老师,只不过学生由五个增加到八个了,而且王家湾的路道要比那个东沟好多了。依然是深秋的一天,我和另一个朋友沿着关山公路去燕麦河王家湾,看望我们的兄弟。我们坐班车到关山顶上的邓家崖下了车,沿着林场伐木时修的简易便道而行,比上次我们走的那羊肠小道好走多了。只是那天浓雾弥漫,能见度很低,我们走到一个山梁的岔路口时迷路了。就在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阵马蹄声从山道上传来。不待我们辨清方向,一群黑牦牛拥挤着从我们跟前跑过,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骑着一匹枣红色马的汉子。那汉子身穿光板羊皮袄,腰里系着一条红布带子,蓬乱的头发上挂着水珠。我们拦住骑马的汉子,询问去王家湾的路,他翻身下马,把我们带到一个溜道口边,说从这下去就是王家湾了,已经到跟前了,要不是雾大,都能看见了呢。不等我们道谢,汉子又纵身上马,驱赶着牦牛远去了。那溜道是山里人拉柴或者扫帚客拉毛竹的时候溜出来的,几乎是垂直的陡立,我们抓着两旁的灌木战战兢兢地往下挪。好在我们没有什么行李羁绊,书包里背着一瓶酒和一本书,算是给兄弟带的礼物。好不容易挪到了平坦处,我们浑身已经被露水湿透了,头上冒着汗,身子却冷得哆嗦着。

  一盘只能睡两个人石板炕,中间放着一个原木的小板凳,上面放着一盏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还有一盘兄弟调的干蕨菜,三双筷子,一瓶廉价的白酒,三个二十出头的男人,一人一口酒,一人谝一版,就那样消耗了燕麦河的一个晚上。那个空气清新,林涛低鸣青春飞扬的夜晚至今记忆犹新。

  第二天清早,我们趁学生还没有来,出去在学校周围溜达了一圈。王家湾的地势比较平坦,因为是村部所在地,有两座三间的土坯瓦房,在低矮丑陋的茅屋中间真正的鹤立鸡群,醒目突出。一座是学校,一座是村委会的办公室。距离学校二三百米远,散落着三座茅屋组成的院落,意味着有三户人家。我问在村委会驻地怎么只有三户人家呢?兄弟说这已经算是大村子了,在燕麦河,一两户人家就是一个自然村呢,常常是两个人在各自的院边端着饭碗喊着咣闲呢,可是要见个面,最少也得走上八九里山路才行呢!看着那些栽种着大黄的地块,形状不规范且几乎笔直,又问这样的地块怎么耕种呢?兄弟说这里的人都不养牛,栽种是一镢头一镢头挖,收获的时候还是一镢头一镢头挖,说白了就是靠力气吃饭。看着那些壁挂式的土地,那细瘦如绳的山路,我能想象得到一个人背着上百斤重的药材,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身子拱成一个球状,气喘如牛。我的眼眶湿润了——因为我也是山里生长的,深知山里人生存的艰辛。就在我们回学校的途中,一个头发长,胡须灰白,背微驼,脸呈赭红色的老汉拦住了我们,说今天是他的孙子的满月,一定要请老师和客人到家里吃酒席。山中无常客,见个人都稀罕啊!

  还没等到中午,那老人家又来请我们了。盛情难却,我们只好随着老人到他家吃酒席。我们被安排在屋子正中间的位置上,我知道那应该是媳妇娘舅家人的位置,那是我第一次被人诚心诚意地敬重。席桌上满满的十大碗:四碗萝卜菜,上面苫的是黄葱葱的腊肉片子,这是四个“柱子”,中间是豆腐烩菜,炒洋芋粉,粉条丸子之类的,冒着尖的十大碗热菜,馍是燕麦面饼子,很酥散的。老人姓马,祖籍河南卢氏,二十出头的时候跟上父亲逃难到燕麦河,无论从相貌还是口音,都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山民了。老人很健谈,说燕麦河因为高寒阴湿,只能种植燕麦这一种粮食作物,故而叫燕麦河,居住的二百多口人,河南人几乎占了一半,其余的有四川、陕西、河北、宁夏等地的,还有邻县庄浪、张家川的,有六省十三县之多。老人说在燕麦河找媳妇比上天摘星星还难,眼看着儿子快三十岁了,没法子了才拿女子弄了个两换亲,媳妇是燕麦河墩墩石梁家的,祖上也是河南人。来祝贺的亲友都是生活在燕麦河的,约莫三四十人,男人大多背微驼,脸赭红色,那是长期背部负重的结果,手指扭曲变形,好几个人的手指没有指甲,那是手长期在地里抠挖的结果,手掌粗糙如砺,捏在手里硌得人手疼。女人也是背微驼,粗糙的红脸蛋,看到陌生人垂眉低首,羞涩一笑。男人们轮流和我们两个山外来客划拳喝酒,同行的哥们三两下就被放翻了,一番呕吐之后被安顿到石板炕上躺着。我和兄弟轮番上阵,最后还是醉倒在燕麦河的石板炕上酣然入睡了。

  后来,我那兄弟实在熬不住了,就放弃了那份清贫的职业,回家另谋出路了。从此,燕麦河不再和我有牵挂,只是偶尔出现在记忆里了。

  一位从市上调到县上任职的朋友说想去燕麦河看看,因为他没有去过燕麦河,想了却一个心愿。丙申年仲夏的一天,天空碧蓝如洗,浮云如絮,我们一行五人乘坐越野车,沿着去莲花台的公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燕麦河大牛窑的山梁上。二十多年前步行八九个小时的路程,现在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以前定居在燕麦河的人,在十多年前就纷纷外迁,有回了原籍的,也有在本县西华、马峡等地新农村入住的,在此常住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据说不到十个人,多以种山庄为主。我们在山梁上看见半山腰的两座茅屋前好像有人,就决定下去看看。留下司机看车,我们四人沿着山路盘旋而下,半个多小时就到了茅屋跟前。一大一小一黄一花两只狗胆怯地吠吠着,随即一个老婆婆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我们随着老婆婆进了茅屋,两间茅屋,一进门就是一个大铁锅做成的火盆,一个火撑子上架着一口铁锅。正面靠墙支着一个严重变形了的原木柜,上面的瓶瓶罐罐已经被灰尘蒙蔽,看不出什么颜色了。左边一盘石板炕,炕上的被褥已经失去了本色,至少有多半年没有洗过了。还是早先的楼棚子,漆黑发亮,使人不能直立。屋里只能容纳两三个人,我只好退出茅屋,一边谛听着屋里的谈话一边浏览外面的景色。

  我们所在地是燕麦河的大湾子,远眺可以看见我曾经到过的东沟,那几座茅屋也依稀可辨,仿佛朽坏的蘑菇。王家湾背后的山峁也可以看见,那两座土坯房却看不见,想来早已经塌垮了吧!这块隐藏在林海深处的地方,曾经庇佑了两百多口人在此繁衍生息,人间烟火延续了近百年之久,现在却是人迹罕至,不闻鸡犬之声了。

  老婆婆很健谈,首先介绍她姓朱,是庄浪韩店人,三十多岁带着小儿子改嫁到这里,后来男人又跟上别的女人跑了,他就和小儿子相依为命。八年前,小儿子在兰州打工的时候出了事故,死了。现在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大儿子家在庄浪,想接她到家里去,可是儿媳妇又不接纳她,再说她也习惯独自一人生活,在山里也挺好的。大儿子隔上十天半个月,给她送点油盐酱醋之类的生活用品,日子能推前去……刹那间,西面的天空升起了一大块乌云,我急忙催促朋友起身,免得被雷雨滞留在山中。朋友留下了他们带来的一箱方便面,又给了老婆婆二百块钱,准备告辞了。老婆婆执意不要钱,说政府给她发养老金着哩,她养的土蜂一年也要买一两千块钱呢。朋友说来看老人家不晓得买啥好,留点钱给她,想吃什么就买着吃点,七十五岁的人了不容易呢!老婆婆收下了钱,不住声地说着感谢的话,我们走出很远了,她还在院边看着我们。朋友说要有关部门把老婆婆从山里搬出去,我说她会不习惯的,她已经在深山里生活了四十多年,清新的空气,寂静的环境,无拘束的畅快都是山外所不具备的。我燕麦河的一个同学,在九十年代初携妻带子回了河南老家,可是呆了不到两年又回来了,因为几十年的林区生活,他怎么都融入不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更不习惯锱铢必较,金钱至上的冷漠现实,干脆重回山林了,至今还在燕麦河以种大黄为生。

  朋友作为政府官员,关注民生是他分内的事,也是一个有担当的官员的职责。只是,人和树一样,一旦在自己适应的土壤上生存惯了,就很难在其他地方生根,就算在另一处活下来了,也肯定不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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