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话,来到这儿很高兴也很激动,还有点紧张。实际上搞原子弹的,这样的场合我可是见得比较少。我是五十年以前大学毕业的,毕业以后就分配到第二机械工业部第九研究院,就简称九院吧。这个九院是干什么的呢?实际上就是我们中国核武器研究院,当时唯一这个单位是非常机密的一个单位。你想“原子弹”这三个字儿,九院的任何人都不能提,有很多人实际上在那儿干了,一直干到退休,他也不知道干什么。我在九院干了二十六年,你研究核武器,无非是和两种材料打交道,一种就是核材料,一种就是炸药,高能炸药,炸药能量特别大,前面的有放射性,对大家都有危害。后边是个不稳定的化合物,炸药随时都会爆炸,所以研究这个核武器,应该说就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那个劲头了,随时随地都有危险。
1969年的11月14日,有一个车间叫二二九车间发生了爆炸事故,这个车间呢,我也就是二分厂的,和我那个工作地方相邻,隔得不太远。它为什么爆炸呢,他把这个炸药放在一个车床上加工,加工过程中这个机械故障掉下来了。这个炸药你想想,一碰到地面的话,它一碰撞,炸药就会爆炸。第二天早晨,我和我的同事们,到现场去看整个这个工号,每一个砖头都炸得粉碎了。人炸得就更粉碎了,大家到周围那个草地上,捡了一堆这个,现在实话就是相当于肉末吧。几公分大的,捡起一些来以后,然后因为是四个人牺牲了,把他分成四堆。也不管是谁的了,搞四个小棺材,把他放起来,家属来了好交代嘛,是不是。
我们中国有一句成语叫粉身碎骨,我是通过那一个事故,我对粉身碎骨这四个字才有了亲身体会,那就绝对是名副其实的粉身碎骨。这样我们现在经常讲这个“两弹一星”,我们认为是个很光荣的,很自豪的事情,是一个很大的光环吧。但是我们要知道,在这光环的后边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和代价,这个爆炸事故发生以后,你说我们紧不紧张呢?我们心里边怎么想的呢。说句老实话,也不可能不紧张,我们都是年轻人嘛,刚去的时候也没有结婚没成家,就那么死了。事业,家庭什么一切都刚刚开始,但是当时那个情况,好像没有人打个报告要走,或者没有人就是想着办法,千方百计调走不在这个地方干了。我们当时受的这个教育,可能和你们现在的教育,还是不大一样,我们这个教育当时就是牺牲就是光荣的,你要走了,你就是可耻的逃兵,就类似于那个叛徒了。我想的话,对这些人来说,奉献本身就是快乐,所以我说这话,无论到任何时代,为国家献身这样一个精神,我觉得永远不会过时的。
下面我讲讲我这个后半生,我在二十五年以前离开了九院,回到了我的家乡山东省青岛市。原来我的想法是,回来以后就是想颐养天年,你都干了大半辈子了,回来休息休息。但是回来以后,一件一件倒霉的事儿,可以说接二连三地就来了。
我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刚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儿子,因为慢慢长大了,给他找工作,干什么也干不了,说起话来还是天真烂漫,就跟一个六七岁小孩差不多,总之长不大。后来到医院检查一下是先天性的傻瓜,后来过了几年以后啊,我女儿又开始生病了。我女儿本来上了一个大学吧,是成人高校,她这个智力是也不大行。2000年突然睡不着觉了,失眠。失眠以后很快就转向迫害妄想,最后医院给诊断就是精神分裂症。
这是女儿,后来她这个精神分裂症变成幻听,耳朵里面听到有个人给她讲话。她说叫老神,跟那个老神对话。这两个孩子出现这个情况,我老伴和我是一个单位的,都是九院的。她是坚决不相信我女儿会得精神分裂症,但是后来不断住院,不断住院,她慢慢地也没办法,相信了。相信以后她精神受到打击很大,你老了以后儿子是不行了,靠女儿。现在女儿也不行了,所以对她打击很大,后来她也得上了精神分裂症。总而言之,我这个一家四口人,有三个重病号,所有的家庭重担基本上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你说我,我自己叫倒霉老头你说是不是很恰如其分。照顾精神病人,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个体会,你没法沟通。有一天晚上,后半夜了,我睡觉睡得正好的时候,我女儿突然喊起来了:“爸爸,爸爸!”喊我,我觉得很紧张。赶快爬起来了,我过去问她,我说:“怎么个事?”她说:“你看这个地上那是什么东西?“我一看地下什么也没有啊,她说你再仔细看看,那地下是什么东西。我仔细一看的.话,那里就有一根头发。我说:“是不是这根头发?”“啊,对对对,这个东西不得了这个,这个头发不得了,它在这地方的话,我今天晚上就睡不着觉了,你必须给我把这拿走。”我说:“那么一根头发,我说你自己捡起来,把它扔了不行吗?”“不行不行,老神不让我捡。”那最后我说,那行我给你捡起来吧。就为了一根头发,把我喊起来,这种事情特别多。
反正这么说吧,我现在在家里边的话,离开家最多不能超过半天。这半天给他们说好话,可以出去干点事,你要离开时间长的话,她就不一定出什么事。我老伴有次自杀了,有一天她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手腕割了。我回来之后,发现厨房里边,淌得满地都是血,后来把她送到医院,就把她抢救过来了。我说你为什么这么干,她说我看你太累了,她说我要是走了,你可以减轻很多负担。
我女儿有次也自杀了,我女儿写了一封遗书,遗书上写得很明白,我的爸爸妈妈是最好的爸爸妈妈,我这一辈子是不能报答你们了,我只能等到下一辈子报答你们。所以我看了这个信,听到我老伴的话以后,我就是非常感动的。现在是什么情况呢,基本上稳定吧。但是,不断地还是有点事。但是,我有时想想,实际上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
我是有体会,再大的灾难如果降到你身上的话,你要正确地面对它,你不要回避,它都是可以度过去的。我有的时候也想一想,人生有苦有乐,我这一生,我自己说,这是一个硬币的两个面,所以我们经常要说,要热爱生活,热爱生活就包括两个方面,你要热爱这个幸福的生活,你也要热爱你这个苦难的生活。
我想我这个人一辈子,上半生我是在九院研究这个核武器,这算是为国家。后半生回到家里边,照顾我家里边的我的亲人,我尽到了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这叫为家。
最后呢,我想祝愿在座的青年朋友,万一你们遇到什么困难挫折,或者是苦难。你们不要害怕要勇敢地面对,让你们的人生更加灿烂多彩吧。我想我就讲到这个地方,讲得不对大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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