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怀人散文,文艺界评论较多的是他的名篇《背影》。它构思精巧,真挚感人。儿子从背后看父亲,既扫去了平素父亲面对作者时所作的对一切不如意之事的掩饰,使其喜怒哀乐真实呈现,又暗示了儿子是在一种为父亲所不知的情形下去领会这份爱心的。父子间相互体贴,又不让对方知道,文章的深情便漫散开来,悠长深远。实际上,类似的精致之作,还有他的另一篇不常被人所道的怀念文:《给亡妇》。
这是一篇用作者的“至情”①写就的“至文”②,它写于1932年10月,其时距其妻逝世已三个年头。全文语言明净素雅,如话家常,在如水般清亮的文字中,作者的深情不禁氤氲而出、娓娓道来。然而其中最让人流连忘返、回味无穷的还是那与《背影》一般的巧妙构思,以及这种构思所蕴涵的深刻情感。
文章的开头,作者的叙述似乎预备由“我”直抵亡妻。“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是一个从生者导向死者,从思念者导向被悼者的句式,按照惯常的抒情方式,接下来的叙述该是作者在这三年里如何思念亡妻,抑或是没有妻子的日子里自己的寂寞。但是,作者突然转变叙述角度,他从亡妻那一面来打开全文的叙述缺口:
先是亡妻死后对“我”和孩子们的不舍与惦记。“你第一惦记着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亡妻虽死矣,但她生前所有的情感、意念并没随之而逝,随之而灭。在作者眼里,她是一个比普通人更有七情六欲、有更多思念更多牵挂的情感主体,“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知道这些个,我知道”。世事变幻如烟,正如月亮在一月里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一样,它多得无法计数,但亡妻只想知道“我”和孩子们在世上的情况,别的都如同身后物一样的被抛弃了。
后是亡妻生前为孩子们和“我”的日夜操劳。作为母亲,“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从迈儿起”,她就亲自给一连四个孩子喂乳;孩子生病了,她“成天儿忙着,汤呀,药呀,冷呀,暖呀,连觉也没有好好睡过”;对孩子,她一点儿不偏爱,“不管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只拼命地爱去。作为妻子,“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为了“我”,“你在我家受了许多气,又因为我家的缘故而受你家里的气,你都忍着”;为了“我”,“你将我的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为了“我”,“你为我的捞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佣人“说了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为了“我”,“你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怕搅着“我”,后来终于凶多吉少,“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
明明是作者深怀着亡妻,但通篇所叙的都是亡妻对我们的不舍与爱,几乎没有一件是直接表现“我”投射给妻子的思念与爱。除了在文章的结尾,文中的叙述是由作者一方指向亡妻的。但就在这极少的叙述中,作者也没有直抒他对亡妻的思念。妻子的坟被安置“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的地方,但作者并没有将其移动;妻子生前为“我”呕心沥血,死后“我”却没来得及去看她一眼,“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来成”。埋着的人因为活着的人劳累过度而死,活着的人却因种种原因将她放在一边,这是多么令人心痛的对比啊!作者在此所抒的不是对亡妻的思念,而是对其深深的愧疚。至此,正文与题目的关系似乎呈现一种倒错:题目所表明的是“我”对亡妻的悼念和爱,“我”是文章的思念主体,但在作者的笔下,亡妻却取代了“我”的地位,“我”成为她念念不忘的牵挂对象。从这一点上,似乎《给亡妇》应该改为《亡妇给我》。然而,正是这种反弹琵琶、对面落笔的写法,使得这篇文章不仅在情感上超越了生与死、天与地的界限,而且在艺术上富有与众不同的无穷韵味。它的文字表面上漫不经心,但在亡妻对“我”的爱与不舍背后,隐藏着的,是“我”对亡妻深深的思念和哀悼。
自古至今,怀人抒情的文章可谓不少。唐元稹为悼亡妻韦丛而作的《离思五首·其四》中的千古名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通过“索物以寄情”的比兴手法,将诗人的思念和忠诚抒发得淋漓尽致,感人肺腑。苏轼因日夜思念亡妻不已,产生幻觉,在梦幻的朦胧与现实的交叠中,隐约感觉到妻子还在自己的身边。“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江城子》)。无论元稹还是苏轼,他们都从自身的情感出发,正面抒发自己对亡者的思念。元稹的悼念半是承诺,半是抒情,浅显易懂却充满深情,意想丰富;苏轼情溢于胸,陷于想象无力自拔,失妻之痛,可见一斑。对亡妻们发自内心的深爱和痛苦炽烈的思念,在他们情真意切的表述中,直导对面的九泉之下,字字有情,句句含意,令人感动。
与元稹和苏轼的诗词相同,《给亡妇》也是一篇思念亡妻的文章。不同的是,前者的思念之情通过作者的正面书写,直抵九泉之下的妻子。而朱自清则是从对面落笔,由亡妻对“我”的思念和爱来反抒“我”对亡妻的爱与思念。较之元、苏的文章,《给亡妇》这种从对面落笔的手法,无论是在抒写的感情深度上,还是在书写的技巧上都略胜一筹。
元、苏等人,通过正面抒情让读者与之一起感同身受,体会他们对亡妻的深情,虽然亦能打动人心,但这种思念毕竟是单向的,在抒发夫妻双方间的感情上,它只是表达了作者一方的感情,至于妻子对自己的感情却很难看得见。这种悼念的方式司空见惯。而《给亡妇》在形式上所表现出来的全是妻子生前对“我”和孩子们的无私奉献,和死后对我们的牵挂和惦记,几乎没有一处写到生者(即“我”)对死者的关照和思念。正如前面所说:似乎思念的对象在亡妻和“我”之间形成倒错,有悖常规。但实际上,正是这种有悖常规的对面落笔,使文中的“我”与亡妻互为思念的对象,情感在生死两界传递,显得更为深切。
妻子生前心里只有“我”和孩子们,对我们她付出了所有的爱,所以作者追念起亡妻,想的都是她生前的恩情。因妻爱自己而使自己想念妻,夫妻间的深情渊源由来已久。妻子死后,身在九泉之下,一直在思念和惦记着作者。作为死者,她是不可能像活着的人那样产生相思之情的,除非是死去的人生前太爱自己,除非是活着的人太想念死去的人,才会产生死人在想念自己的想象。所以,亡妻的相思不是毫无理由的、像活人一样的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只有作者思念亡妻在前,才有作者想象的亡妻思念自己在后。也正是这样,作者的想象越丰富,亡妻的爱与牵挂越深,“我”的思念就越多,越深。文章的结尾,“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你。”作者不停地几次三番地呼唤妻子,是对他生前没能照顾好妻子的愧疚,也是因深爱妻子而生的愿望。他知道,妻子生前是那样的操劳着自己和孩子们,她死后也会如此。所以,他惟一的愿望是希望妻子能够放心地安睡。惟有爱,才会生愧疚;惟有理解,才会心灵相通。作者和亡妻的深情是何其深,何其厚!
夫妻间的思念相互投射,使情意相互衍生。一方情愈深,另一方的意就愈真,一方的意愈真,另一方的情就愈深,互成辉映。正面落笔,只能表达生者对死者的思念,有“单相思”之憾;
对面落笔,情意互生,《给亡妇》的书写技巧恰可补其憾矣!对面落笔,将自己对对方的爱隐藏在对方对“我”的思念之中,在杜甫诗里也曾出现。他在《月夜》里写到:“今夜鹿阝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因思念妻儿而担心妻儿们此刻在惦记着自己,不能安心。如果不是在想念着妻儿,诗人是想不到他们的惦记的。虽未直接抒情,但比直接抒情更为强烈。都是从对面落笔,情意互生,但是《给亡妇》的构思更为精巧大胆,抒情也更为动人。杜甫是想象生者在牵挂着自己,对方本来是一个活的存在,所以想象她在思念自己是生者间的将心比心,想象虽能令读者体会到他的情真意切,却不会令读者有超越生死界限的惊叹。朱自清却不然,他将死者写活,无视其情感和肉体的消失,是对夫妻间深情的超越生与死、天与地的抒写,因而思念更深,情意更为动人。难怪当时的老师一讲起这篇文章,“总听到学生中间一片欷嘘声,有多少女孩子且已暗暗把眼睛揉搓得通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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