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爱玲《小团圆》

2020-09-08 张爱玲

  这一次,皇冠出版社用了一个很笨的修辞:“最后的遗作”。是得这么笨,因为前些年出《同学少年都不贱》、《重访边城》,已经把“最后”、“遗作”、“唯一”都用遍了。这还不算,笨修辞下陡然一朵大粉花,庸俗不堪,这封面就不是给文艺读者作的,因为出版社当然知道,无论封面怎样,张迷们还是会照买,而他们要赚最多的钱,完全不顾这调调与内文天差地别。

  读者那一边呢,谈论《小团圆》是写得差的自传体小说还是写得好的小说体自传的人,不免多此一举,因为大家心急要看的,是名人八卦,才女性*事,是张爱玲竟然也堕过胎,是他和她、她和她……竟然都“有过”?这不是《红楼梦魇》,而是张国荣演贾宝玉的那出《红楼春上春》。

  其实再过些时候,索隐派要说的可能就也差不多了,我先说些易见却意味深长的,因为看过胡兰成的《今生今世》,看《小》时发现一些时刻似是有意对照来写,不是刻意申诉,而是这些时刻对二人来说都是记忆中的纠结点。

  比如胡兰成跑路时张爱玲去乡下看他,张给彼时胡的新爱画像一节。《今》中如此写道:“爱玲尽管看秀美,叹道:‘范先生真是生得美的……’当下她就给秀美画像……她却忽然停笔不画了。秀美去后,爱玲道:‘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言下不胜委屈,她看着我,只觉眼前这个人一刻亦是可惜的。”

  在《小》中:“他带巧玉到旅馆里来了一趟。九莉对她像对任何人一样,矫枉过正的极力敷衍。实在想不出话来说,因笑道:‘她真好看,我来画她。’……画了半天,只画了一只微笑的眼睛……之雍接过来看,因为只有一只眼睛,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肃然轻声赞好。九莉自己看着,忽道:‘不知道怎么,这眼睛倒有点像你。’……之雍把脸一沉,搁下不看了。九莉也没画下去。”

  在胡笔下,张爱玲可以爱屋及乌,即使表露委屈,也随即被对胡的怜爱冲荡开来;但在张笔下,画像却是又伤恸又自尊时的“敷衍”。胡兰成太自恋,所以误解了张爱玲的骄傲,《今》在在称赞的奇伟大度,并非张“糊涂得不知道妒忌”,而是因为她的骄傲,九莉的骄傲令她给之雍的信里一定要删去那句:“没有她们也会有别人,我不能与半个人类为敌。”

  另一时刻是在上海的永别:

  《今》:“是晚爱玲与我别寝。我心里觉得,但仍不以为意。翌朝天还未亮,我起来到爱玲睡的隔壁房里,在床前俯下身去亲她,她从被窝里伸手抱住我,忽然泪流满面,只叫得一声‘兰成!’这是人生的掷地亦作金石声。我心里震动,但仍不去想别的。我只得又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回。天亮起来,草草弄到晌午,就到外滩上船往温州去了。”

  《小》:“次日一大早之雍来推醒了她。她一睁开眼睛,忽然双臂围住他的颈项,轻声道:‘之雍。’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她看见他奇窘的笑容,正像那次在那画家家里碰见他太太的时候。‘他不爱我了,所以觉得窘,’她想,连忙放下手臂,直坐起来,把棉袍往头上一套。这次他也不看她。”

  按胡文,二人“别寝”是因张不喜胡与小周秀美之事;而在《小》中(此引段落之前文)除了这些,还有之雍言谈、思想上屡屡显露的庸俗(要九莉脱衣验身的那个之雍更简直猥琐不堪)。晨早唤名那一刻,胡文只见到爱玲的满腔爱恋不舍,九莉却只有乍醒一时情迷旧日,但霎时清醒,但已经决定要忍痛抽身。至于胡文中“草草弄到晌午”之事,在《小》则交待为之雍搜检九莉抽屉,九莉还金断爱;此后之雍也写过信来盟誓,但九莉没有理他。

  略举两例,可见《小》出版的必要。此前关于胡张关系的正面文字,竟只能依从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多少传记作者为此扼腕。所以我想,关于出版的道德讨论大可不去理会,宋以朗举卡夫卡的例子举得很有道理,出版社要借此捞一笔也是昭然之心,我们只看这一次确是张爱玲自家发声这一个理由,就应该感谢《小》的出版了。

  此处辨析罗生门,不是非要一校真伪,指责谁负了谁,胡兰成的美辞我相信至少有七分是自我打扮,但剩下两三分则是他自己真正糊涂,昏昧。对昏人的谴责若超过了他昏昧的比例,就不值了。所以评判胡兰成个人事小——况且那更多是张爱玲自己的事,但有一样不吐不快,就是胡身上反射出的封建意识,被他的语言打扮得天花乱坠,但他是封建就是封建,也就是说,在当时追求新思想的环境下,胡兰成——千千万万个胡兰成的.只鳞片影在他们身上探头探脑的男女——是老土就是老土。

  《今》中反复描摹的那个天神张爱玲,可并非《小》中的九莉。好事者最喜欢跟胡兰成一起忽悠张爱玲“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可看下去就发现,即使在《今》里,胡心中臆想的那个完美张也与现实张之间也大有差距,胡还为此扼腕惋惜,长叹他的爱玲怎么竟有妒忌云云,其实胡不过希望张爱玲远远地在上海守着他们二人的感情:既不来他身边烦他;也不去和别人谈情说爱。

  前者可见张爱玲去乡下探胡,胡十分不快,《今》中自述他几乎当面就“粗声粗气骂她:‘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他的理由是这样千里迢迢为男人拖累岂是他心中的张爱玲应当做的,但《小》里则讲述了彼时藏匿小城的之雍对九莉可能引人注目的害怕。后者则可见于前文所述之雍返回上海与九莉告别的那个上午,之雍曾把她的抽屉和字稿翻个“乱七八糟”,前一晚又要检验她的身体以确定她是否又“有了别的恋人”……

  所以说胡对张的想象除了文学层面,和老农地主直无二致,五四运动在这样的人事上失败得可以。这不是评论胡兰成个人,因为这种态度放在今天的华人社会中显然也面熟得不得了。

  由此,《小》给了我们一次考校语言的机会。之前读《今》,已经觉得胡兰成的美辞下其实是言辞闪烁、文过饰非,但此书仍然获得谀评如潮。《今》对张大举评论,反而模糊了她的本来面貌,越读越像自恋意婬;《小》对胡未发恶声,只是从语言神态着手,描摹出一个复杂的对方,他的侧面令她爱,他的正面则胆小昏庸,令她怀疑,也描摹出一个复杂的自己,拙笨自卑聪明高傲伤害机遇杂陈并道。与《今》刻求空灵的言辞不同,《小》的语言面貌相当踏实,全无此前典型张爱玲式的炫耀、小聪明、大惊小怪和那种有一非要说成三的架势。很多为张迷乐道的比喻,眩目奇巧,时嫌刻意做作,《小》也有这类修辞,但相对清健得多,好像是对一个肯听她讲的熟人说话,不需用力和漂亮。

  减少的还有情调化的语气尾巴,这种语气太多,常令她的好作品打了折扣。胡兰成自述受张的语言影响,其实他发挥张爱玲语言中的那部分情调态度恰恰发挥到糟糕一面去了:胡的美辞多只用于拔高事实,美化事实,将自己情调化,无赖了还有一大堆道理,并为此沾沾自喜。张的美辞则用于点破事实,直掘人心,二者根本是背道而驰的。《小》里也直接说出了张对此套路的反感:“之雍便道:‘你这样痛苦也是好的’。是说她能有这样强烈的情感是好的。又是他那一套,‘好的’与‘不好’,使她憎笑得要叫起来。”将结尾处尤其痛快,九莉看之雍的信:“一看见‘亦是好的’就要笑”——“亦是好的”,多少胡迷受过这个腔调的影响恣意低迴。

  《小》的结构也出彩。它同张的大部分作品不同,叙事散乱,意随笔到,部分写童年的闲散段落实在让人想到《呼兰河传》,不过实际上,这也都是现代小说的惯常写法。但学者型张迷们还是会举出部分段落认为完全无关宏旨,突然出现的人名要到几页后才知来龙去脉,由此可见它的行文粗糙云云,可事实上这些都在意识流小说常见。《小》开头用了整整两章描写香港的读书生涯,一直写到日战,也被认为不吸引,无作用,人名纷出如“点名簿子”,但实际上正是为全篇打好了精细与惶惑并陈的底子,越是不厌其烦地堆灰,后面才越能激荡粉尘。根据张爱玲的信件,这是一部“酝酿得实在太久”的小说,多番修改而未讫,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其实是一个动态的文本,但正是这个深思熟虑过的非定稿,反叫读者更能体会她的心思笔意,那多处转折在事实交代方面或许突兀,实则处处皆有相通相成的心理依托。

  张爱玲没能完成修改的原因是什么呢?据宋以朗的序言,宋淇初阅小说后力劝张爱玲大改,举出很多原因,比如“无赖人”胡兰成尚且在世,比如文学同行的嫉妒等等,修改意见是进一步褪去自传色*彩,将以胡兰成为原型的“邵之雍”改为地下工作者,贪利成为双料间谍后又被雇主之一干掉,这样,汉奸胡兰成总不会跳出来说自己就是那个地下工作者了吧。此外,宋淇还建议《小团圆》的结局应当是邵死后,她的女人们聚首对质,一对就对出他原来“是这样一个言行不一致,对付每个女人都用同一套”的男人,让女主人公“彻底幻灭”。宋淇的策略周全,是好莱坞、媒体人、文化人……的路子,却不是作家的路子。作家的路子不周全,可是耿介。张爱玲反对宋淇建议的“幻灭”,她在信中坚持,她想写的恰恰是“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宋以朗在序里说张爱玲“根本舍不得‘销毁’《小团圆》”,我则认为张爱玲根本舍不得修改《小团圆》,至少是舍不得按照那种齐备得有如四喜丸子的方法修改。

  “到底是中国”,张爱玲曾在《中国的日夜》里惊叹,但这却是不可能容她的中国,《小》结尾写及在海外看中国杂技团演出,“花样百出”,又道:“到底我们中国人聪明,比海狮强”,这“花样百出”的何尝不是胡兰成、何尝不是他自诩代表的中国“文化”?文学毕竟不是文化,长大后的张爱玲更知道“聪明”从来只是二等文学的标准,所以张爱玲到底并不聪明,《小》到底并不聪明,甚至不显得漂亮。从小说的形式来说,一头一尾那段完全重复,也算是团圆了,可写的终究也是梦魇:大考的早晨——“斯巴达克斯”奴隶叛军遥望罗马大军摆阵,这大军可是压倒性*的屠杀机器——“完全是等待”——等待什么呢?当然是等待死亡。张爱玲就是把一个万人期待的团圆写成了梦魇,那些想看华丽文字的、想看高级艳照门、真实版《色戒》的,最终看到的还是梦魇,文字的粗砺,为的叫人直面这梦魇如许荒凉。

  九莉在离开之雍十年后,唯一的一次梦见他,是一个“好”的梦,青山树影中,好几个小孩,“都是她的”,接着“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九莉醒来后快乐了很久很久——快乐的是九莉,这个梦要是在张爱玲生平中成真,那她就只有恐惧的份了,对于受尽伤害的她来说,如果还要如此好莱坞地自欺,这才是真的梦魇。再过二十年后,开笔写《小团圆》的张爱玲,已经深昧人间梦魇之味,在众人脍炙的最“儿童不宜”的一段,人人都看见“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之兽饮轻狂,可是殊不知张爱玲此刻的觉悟,尽在“黄泉”二字,冥冥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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