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长篇小说《十八春》第十七章

2024-04-17 张爱玲

  引导语:张爱玲的《十八春》一共十八章,人物离离合合了十八个春天,最后为贡献国家在中国东北大团圆,男女主角们各有所配,下文就是小编收集的第十七章,我们一起阅读学习吧。

  翠芝道:"世钧!"世钧抬起头来,见翠芝披着晨衣站在房门口,用骇异的眼光望着他,又道:"你在这儿干什么?这时候还不去睡?"世钧道:"我就来了。"他都坐麻了,差点站不起来,因将那张信笺一夹夹在书里,把书合上,依旧放还原处。翠芝道:"你晓得现在什么时候了?都快三点了!"世钧道:"反正明天礼拜天,不用起早。"翠芝道:"明天不是说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么,也不能起得太晚呀。我把闹钟开了十点钟。"世钧不语。翠芝本来就有点心虚,心里想难道给他看出来了,觉得她对叔惠热心得太过分了,所以他今天的态度这样奇怪。

  他不等闹钟闹醒,天一亮就起来了两遍,大概是螃蟹吃坏了,闹肚子。叔惠来吃午饭,他也只下来陪着,喝了两口汤。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旦相见,因为是极熟而又极生的人,说话好象深了不是,浅了又不是,彼此都还在暗中摸索,是一种异样的心情,然而也不减于它的愉快。三个人坐在那里说话,世钧又想起曼桢来了。他们好象永远是三个人在一起,他和叔惠另外还有一个女性。他心里想叔惠不知道可有同感。

  饭后翠芝去煮咖啡,因为佣人没用过这种蒸馏壶。叔惠正在说美国的情形,在战时因为需要用人,机会倒比较多,待遇也比较好。世钧道:"你这下子真是熬出资格来了。懊悔那时候没跟你走。是你说的,在这儿混不出什么来。"叔惠道:"在哪儿还不都是混,只要心里还痛快就是了。"世钧道:"要说我们这种生活,实在是无聊,不过总结一下,又彷佛还值得。别的不说,光看这两个孩子,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叔惠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翠芝随即捧着咖啡进来了,打断了话锋。

  叔惠饭后又出去看朋友,去找一个老同事,天南地北谈起从前的熟人,那老同事讲起曼桢曾经回到他们厂里找过事,留下一个地址,这是去年的事,彷佛她结过婚又离了婚。叔惠便把地址抄了下来。那同事刚巧那天有事,约了改天见面,叔惠从那里出来,一时兴起,就去找曼桢。她住的那地方闹中取静,简直不像上海,一条石子铺的小巷走进去,一带石库门房子,巷底却有一扇木栅门,门内有很大的一个天井。傍晚时分,天井里正有一个女佣在那里刷马桶,沙啦沙啦刷着。就在那阴沟旁边,高高下下放着几盆花,也有夹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

  这里的住户总不止一家,又有个主妇模样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里洗衣裳,靠墙搭了一张板桌,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对不起,有个顾小姐可住在这儿?"那妇人抬起头来打量了他一下,便向那女佣道:"顾小姐还没回来吧?我看见她房门还锁着。"叔惠踌躇了一会,便在记事簿上撕下一张纸来,写了自己的姓名与他妹夫家的电话号码,递给那妇人,笑道:"等她回来了请你交给她,"便匆匆走了。

  隔了半个多钟头,果然就有人打电话到他妹夫家里,他们亲家太太接的电话,一殷勤,便道:"他住到朋友家去了,他们的电话是七二○七五,你打到那边去吧。"那边是翠芝接的电话,回道:"许先生出去了,你贵姓?……噢,你的电话是三─五─一─七─四。……噢,别客气。"

  世钧那天一直不大舒服,在楼上躺着。翠芝挂上电话上楼来,便道:"有个姓顾的女人打电话找叔惠,不知道是谁?会不会是你们从前那个女同事,到南京来过的?"世钧呆了一呆道:"不知道。"心里想昨天刚想起曼桢,今天就有电话来,倒像是冥冥中消息相通。翠芝道:"她还没结婚?"世钧道:"结了婚了吧?"翠芝道:"那还姓顾?"世钧道:"结了婚的女人用本来的姓的也多得很,而且跟老同事这么说也比较清楚。"翠芝道:"那时候你妈说是叔惠的女朋友,一鹏又说是你的朋友──你们的事!"说着笑了。世钧没作声。翠芝默然了一会,又道:"叔惠没跟你说他离婚的事?"世钧笑道:"哪儿有机会说这些个?根本没跟他单独谈几分钟。"翠芝道:"好好,嫌我讨厌,待会儿他来了我让开,让你们说话。"

  隔了一会,叔惠回来了,上楼来看他,翠芝果然不在跟前。世钧道:"翠芝告诉你没有,刚才有个姓顾的打电话给你。"叔惠笑道:"一定是曼桢,我刚才去找她,没碰着。"世钧道:"我都不知道她在上海。"叔惠笑道:"你这些年都没看见她?"世钧道:"没有。"叔惠道:"听说她结了婚又离婚了,倒跟我一样。"这本来是最好的机会,可以问他离婚的事,但是世钧正是百感交集,根本没有想到叔惠身上。她跟豫瑾离婚了?怎么会──?为什么?反正绝对不会是为了他。就是为了他又怎么着?他现在还能怎么样?

  叔惠见他提起曼桢就有点感触似的,便岔开来说别的。翠芝又进来问世钧:"你好了点没有?"世钧道:"我今天不行了,还是你陪叔惠出去吃饭。"叔惠道:"就在家里吃不是一样?"世钧道:"不行,你这些年没看见上海了,得出去看看。"翠芝便道:"那也好,晚上本来没预备菜,打算出去吃的。"叔惠道:"没菜没关系,今天我们别出去了,我也跑了一下午,还是在家里休息休息吧。"但是拗不过他们俩,翠芝还待商议吃哪家馆子,要不要订座位,世钧催她快换衣裳,叔惠只得到楼下去等着。

  翠芝坐在镜子前面梳头发,世钧躺在床上看着她。她这一头头发,有时候梳上去,有时候又放下来,有时候朝里卷,有时候又往外卷,这些年来不知道变过多少样子。今天她把头发光溜溜地掠到后面去,高高地盘成一个大髻,倒越发衬托出那丰秀的面庞。世钧平常跟她一块出去,就最怕她出发之前的梳妆打扮,简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为用不着陪她出去,所以倒有这闲情逸致,可以冷眼旁观,心里想翠芝倒是真不显老,尤其今天好象比哪一天都年轻,连她的眼睛都特别亮,彷佛很兴奋,像一个少女去赴什么约会似的。她换上一件藏青花绸旗袍,上面印有大的绿牡丹。世钧笑道:"你今天真漂亮。"翠芝听见这话很感到意外,非常高兴,笑道:"还漂亮?老都老了。"

  两个孩子看了电影回来,二贝站在梳妆台旁边看她化妆。大贝说下次再也不带二贝去了,说她又要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紧张的地方又要人家带她去撒溺。他平时在家里话非常少,而且轻易不开笑脸的。世钧想道:"一个人九岁的时候,不知道脑子里究竟想些什么?"虽然他自己也不是没有经过那时期,但是就他的记忆所及,彷佛他那时候已经很懂事了,和眼前这个蛮头蛮脑的孩子没有丝毫相似之点。

  翠芝走了,孩子们也下去吃饭去了。这时候才让他一个人静一会,再想到刚才说曼桢的话。一想起来,突然心头咕咚一声撞了一下──翠芝记下的电话号码一定让叔惠撕了去了。这一想,他本来披着晨衣靠在床上,再也坐不住了,马上下楼去。电话旁边搁着本小记事册,一看最上面的一页,赫然的歪歪斜斜写着"顾 三五一七四"。叔惠一个人在楼下这半天,一定把号码抄到他的住址簿上了,想必也已经打了电话去。就在今天晚上这一两个钟头内,她的声音倒在这熟悉的穿堂里出现了两次,在灯光下彷佛音容笑貌就在咫尺间。他为什么不能也打一个去?老朋友了,这些年不见,本来应当的。她起初未必知道这是他家,等叔惠刚才打了去,总告诉她了,他不打去倒是他缺礼,彷佛怪她不应当打到他家里来似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能一开口就像对质似的,而且根本不必提了。也不是年轻人了,还不放洒脱点?随便谈两句,好在跟曼桢总是不愁没话可说的。难得今天一个人在家,免得翠芝又要旁听。专门听他跟别人说话,跟她自己说倒又不爱听。但是正唯其这样,因为觉得是个好机会,倒彷佛有点可耻。

  正踌躇间,听见李妈叫道:"咦,少爷下来了!在下边开饭吧?我正要送上楼去。少奶奶叫把汤热给你吃,还有两样吃粥的菜。"两个孩子便嚷道:"我也吃粥!爸爸来吃饭!"世钧把号码抄了下来,便走进去跟他们一桌吃,听他们夹七夹八讲今天的电影给他听。饭后他坐在楼下看晚报。这时候好些了,倒又懊悔刚才没撑着跟叔惠一块出去。大概因为没有打电话给曼桢,所以特别觉得寂寞,很盼望他们早点回来。这回叔惠来了,始终没有畅谈过,今天可以谈到夜深。孩子们都去睡了,看看钟倒已经快十点了,想必他们总是吃了饭又到别处去坐坐。翠芝前两天曾经提起哪家夜总会的表演听说精采。

  等来等去还不来,李妈倒报说大少奶奶来了。现在小健在上海进大学,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个人在上海,所以也搬了来住,但是她因为和翠芝不睦,跟世钧这边也很少往来。自从小健那回在这儿给狗咬了,大少奶奶更加生气。

  但是世钧一听见说他嫂嫂来了,猜想她的来意,或者还是为了小健。小健这孩子,听说很不长进,在学校里功课一塌糊涂,成天在外面游荡。当然这也要怪大少奶奶过于溺爱不明

  ,造成他这种性格。前一向他还到世钧这里来借钱的,打扮得像个阿飞。借钱的事情他母亲大概是不知道,现在也许被她发觉了,她今天晚上来,也许就是还钱来的。但是世钧并没有猜着。大少奶奶是因为今天有人请客,在一个馆子里吃饭,刚巧碰见了翠芝。请客是在楼上房间里,翠芝和叔惠在楼下的火车座里。大少奶奶就从他们面前走过,看见翠芝在那儿擦眼泪。大少奶奶是认识叔惠的,叔惠不认识她了,因为隔了这些年,她见老了,而且现在完全换了一副老太太的打扮。翠芝也没看见她,大概全神都搁在叔惠身上,两人可并没有说话。大少奶奶就也没跟他们招呼,径自上楼赴宴。席散后再下楼来,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因此连夜赶到世钧这里来察看动静。她觉得这事情关系重大,不能因为她是翠芝的娘家人便代为隐瞒,所以她自以为是抱着一种大义灭亲的心理,而并不是幸灾乐祸。一问翠芝还没回来,更心里有数,因笑道:"怎么丢你一个人在家呀?"世钧告诉她有点不舒服,泻肚子,所以没去。

  叔嫂二人互相问候,又谈起小健。世钧听她的口气,彷佛对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径并不知情,他觉得他应当告诉她,要不然,说起来他也有不是,怎么背地里借钱给小健。但是跟她说这话倒很不容易措辞,一个不好,就像是向她讨债似的。而且大少奶奶向来护短,她口中的小健永远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青年,别人说他不好,这话简直说不出口。大少奶奶见世钧几次吞吞吐吐,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越发想着他是有什么难以出口的隐情。她是翠芝娘家的表姊,他一定是要在她娘家人面前数说她的罪状。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你尽管告诉我不要紧。"世钧笑道:"不是,也没什么──"他还没往下说,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说道:"是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顾你的面子了,跟一个男人在外头吃饭,淌眼抹泪的──要不然我也不多这个嘴了,翠芝那样子实在是不对,给我看见不要紧,给别人看见算什么呢?"世钧倒一时摸不着头脑,半晌方道:"你是说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的道:"是的,我认识,从前不是常到南京来,住在我们家的?他可不认识我了。"世钧道:"他刚回国,昨天刚到。本来我们约好了一块出去玩的,刚巧我今天不大舒服,所以只好翠芝陪着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紧哪,冲着人家淌眼泪,算那一出?"世钧道:"那一定是你看错了,嫂嫂,不会有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虽然脾气倔一点,要说有什么别的,那她也还不至于!"说着笑了。大少奶奶道:"那顶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钧见她颇有点气愤愤的样子,他本来还想告诉她关于小健在外面胡闹的事。现在当然不便启齿了。她才说了翠芝的坏话,他就说小健的坏话,倒成了一种反击,她听见了岂不更气上加气?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话来和她闲谈。大少奶奶始终怒气未消,没坐一会就走了。她走后,世钧倒叹了一番,心里想象她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实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为青年守寡,说起来也是个旧礼教下的牺牲者。

  过了十一点,翠芝一个人回来了。世钧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说他跟他们老太太说好的。"世钧很是失望,问知他们是去看跳舞的,到好几处去坐了坐。翠芝听见说他一直在楼下等着他们,也觉得不过意,便道:"你还是去躺下吧。"世钧道:"我好了,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该多休息休息了。"世钧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着也闷得慌。"她听见说大少奶奶来过,问"有什么事?"世钧没有告诉她,她们的嫌隙已经够深的。说她哭是个笑话,但是她听见了只会生气。她非但没有泪容,并没有不愉快的神气。

  她催他上楼去躺着,而且特别体贴入微,因为他说闷得慌,就从亭子间拿了本书来给他看。她端着杯茶走进房来,便把那本书向他床上一拋。这一拋,书里夹着的一张信笺便飘落在地下。世钧一眼看见了,就连忙踏着拖鞋下床去拾,但是翠芝一周到,已经弯腰替他捡了起来,拿在手里不经意地看了看。世钧道:"你拿来给我──没什么可看的。"说着便伸手来夺。翠芝不肯撒手了,一面看着,脸上渐渐露出诧异的神气,笑道:"呦!还是封情书哪!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写给你的?"世钧道:"这还是好些年前的事。拿来给我!"

  翠芝偏擎得高高的,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道:"'你这次走得这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记着这些──'"她读到这里,不由得格格的笑了起来。世钧道:"你还我。"她又捏着喉咙,尖声尖气学着流行的话剧腔往下念:"'随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人家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她向世钧笑道:"嗳哟,看不出你倒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叫人家这样着迷,啊!"说着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她"哦"了一声,向世钧道:"我知道,就是你们那个顾小姐,穿著个破羊皮大衣到南京来的。还说是叔惠的女朋友,我就不相信。"

  世钧道:"为什么?不够漂亮?不够时髦?"翠芝笑道:"呦!侮辱了你的心上人了?看你气得这样!"她又打着话剧腔娇声娇气念道:"'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嗳呀,她还在那儿等着你吗?"

  世钧实在忍不住了,动手来跟她抢,粗声道:"你给我!"翠芝偏不给他,两人挣扎起来,世钧差点没打她。翠芝突然叫了声嗳哟,便掣回手去,气烘烘地红着脸道:"好,你拿去拿去!谁要看你这种肉麻的信!"一面说一面挺着胸脯子往外走。

  世钧把那绉成一团的信纸一把抓在手里,团得更紧些,一塞塞在口袋里。他到现在还气得打战。他把衣裳穿上,就走下楼来。翠芝在楼下,坐在沙发上用一种大白珠子编织皮包,见他往外走,便淡淡的道:"咦,你这时候还出去?上哪儿去?"听那声口是不预备再吵下去了,但是世钧还是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出了大门,门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过两条马路,电灯霓虹灯方才渐渐繁多起来。世钧走进一丬药房去打电话,他不知道曼桢的住址,只有一个电话号码。打过去,是一个男人来听电话,听见说找顾小姐,便道:"你等一等。"一等等了半天。世钧猜想着一定是曼桢家里没有电话,借用隔壁的电话,这地方闹哄哄的,或者也是一丬店家,又听见小孩的哭声。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两个小孩,刚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就又起了动摇。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那又何必呢?这时候平白的又把她牵涉到他的家庭纠纷里去,岂不是更对不起她?电话里面可以听见那边的汽车喇叭声,朦胧的远远的两声"波波,听上去有一种如梦之感。

  他懊悔打这个电话,想要挂断了,但是忽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说起话来。所说的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他想叫他们不要喊去,当然也来不及了。他悄然把电话挂上了,只好叫曼桢白跑一趟吧。

  他从药房里出来,在街上走着。将近午夜,人行道上没什么人。他大概因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点虚飘飘的,走多了路就觉得疲倦,但是一时也不想回家。刚才不该让曼桢白走那一趟路,现在他来赔还她吧。新秋的风吹到脸上,特别感到那股子凉意,久违了的,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脸上摸着,想知道他是不是变了,老了多少。他从来不想到她也会变的。

  刚才他出来的时候,家里那个李妈留了个神,本来李妈先给翠芝等门,等到翠芝回来了

  ,她已经去睡了,彷佛听见嚷闹的声音,还没听真,又听见高跟鞋格登格登跑下楼来,分明是吵了架。李妈岂肯错过,因在厨房门口找了点不急之务做着,随即看见世钧衣冠齐整的下楼,像要出去似的,更觉得奇怪。他今天一天也没好好的穿衣服,这时候换上衣服到哪儿去?再听见翠芝问他上哪儿去,他理也不理,这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李妈心里雪亮,还不是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这儿来说的那些话──李妈全听见了。李妈虽然做起事来有点老迈龙钟,听壁脚的本领却不输于任何人。大少奶奶说少奶奶跟许先生好,少爷虽然不相信,还替少奶奶辩护,他也许是爱面子,当时只好这样,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来了,就另外找碴子跟她呕气,这种事情也是有的。李妈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气,翠芝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晓得大少奶奶今天来过的。李妈便把大少奶奶的话和盘托出,都告诉了她。

  世钧回来了,翠芝已经上床了,坐在床上织珠子皮包,脸色很冷淡。他一面解领带,便缓缓说道:"你不用胡思乱想的,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第三者。而且已经是这么些年前的事了。"翠芝马上很敌意的问道:"你说什么?什么第三者?这话是什么意思?"世钧沉默了一会,方道:"我是说那封信。"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事了。"听她那口吻,彷佛觉得他这人太无聊了,十几年前的一封情书,还拿它当桩了不起的事,老挂在嘴上说着。世钧也就光说了一声,"那顶好了。"

  他想明天看见叔惠的时候打听打听,还有没有机会到美国去深造。蹉跎了这些年,当然今非昔比了。叔惠自己还回不回美国也要看情形,预备先到北边去一趟,到了北边也可以托他代为留心,能在北方找个事,换换环境也好,可以跟翠芝分开一个时期,不过这一层暂时不打算告诉叔惠。偏偏叔惠一连几天都没来,也没打电话来。世钧渐渐有点疑心起来,难道是翠芝那天得罪了他。这两天闹别扭,连这话都不愿意问她。结果还是自己打了个电话去,叔惠满口子嚷忙,特别忙的原因是改变主张,日内就动身北上,有机会还想到东北去一趟。匆匆的也没来得及多谈,就约了星期五来吃晚饭。

  那天下午,世钧又想着,当着翠芝说话不便,不如早一点到叔惠那里去一趟,邀他出去坐坐,再和他一同回来。打电话去又没打着,他是很少在家的,只好直接从办公室到他那儿去碰碰看。他妹夫家是跑马厅背后的衖堂房子,交通便利,房子相当老,小院子上面满架子碧绿的爬山虎,映着窗前一幅蓝绿色的新竹帘子,分外鲜明。细雨后,水门汀湿漉漉的,有个女人蹲在这边后门口搧风炉,看得见火舌头。世钧看着门牌数过来,向一家人家的厨房门口问了声:"许先生在家么?"灶下的女佣便哇啦一声喊:"少奶!找舅少爷!"

  叔惠的妹妹抱着孩子走来,笑着往里让,走在他前面老远,在一间厢房门口站住了,悄悄的往里叫了声:"妈,沈先生来了。"看她那神气有点鬼头鬼脑,他这才想起来她刚才的笑容有点浮,就像是心神不定,想必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因道:"叔惠要是不在家,我过天再来看伯母。"里面许太太倒已经站了起来,笑脸相迎。她女儿把世钧让到房门口,一眼看见里面还有个女客,这种厢房特别狭长,光线奇暗,又还没到上灯时分,先没看出来是曼桢,就已经听见轰的一声,是几丈外另一个躯壳里的血潮澎湃,彷佛有一种音波扑到人身上来,也不知道还是他自己本能的激动。不过房间里的人眼睛习惯于黑暗,不像他刚从外面进来,她大概是先看见了他,而且又听见说"沈先生来了。"

  他们这里还是中国旧式的门槛,有半尺多高,提起来跨进去,一脚先,一脚后,相当沉重,没听见许太太说什么,倒听见曼桢笑着说:"咦,世钧也来了!"声调轻快得异样。大家都音调特别高,但是声音不大,像远处清脆的笑语,在耳边营营的,不知道说些什么,要等说过之后有一会才听明白了。许太太是在说:"今天都来了,叔惠倒又出去了。"曼桢道:"是我不好,约了四点钟,刚巧今天忙,搁到这时候才来,他等不及先走了。"

  许太太态度很自然,不过话比平时多,不等寂静下来就忙着去填满那空档。先解释叔惠这一向为什么忙得这样,又说起叔惠的妹妹,从前世钧给她补算术的时候才多大,现在都有了孩子了。又问曼桢还是哪年看见她的。算来算去,就不问她跟世钧多少年没见了。叔惠今天到他家去吃饭的事,许太太想必知道,但是绝口不提。世钧的家当然是最忌讳的。因又说起裕舫。谈了一会,曼桢说要走了,世钧便道:"我也得走了,改天再来看伯母。"到了后门口,叔惠的妹妹又还赶出来相送。她在少女时代就知道他们是一对恋人,现在又看见他们双双的走了。

  重逢的情景他想过多少回了,等到真发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样,说不上来的不是味儿,心里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衖堂里,天地全非,又小又远,像倒看望远镜一样。使他诧异的是外面天色还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种微方的脸型,再瘦些也不会怎么走样。也幸而她不是跟从前一模一样,要不然一定是梦中相见,不是真的。曼桢笑道:"真是──多少年不见了?"世钧道:"我都不知道你在上海。"曼桢道:"我本来也当你在南京。"说的话全被四周奇异的寂静吞了下去,两人也就沉默下来了。

  一路走着,倒已经到了大街上,他没有问她上哪儿去,但是也没有约她去吃饭。两人坐一辆三辆车似乎太触目,无论什么都怕打断了情调,她会说要回去了。于是就这么走着,走着,倒看见前面有个霓虹灯招牌,是个馆子。世钧便道:"一块吃饭去,好多谈一会。"曼桢果然笑道:"我得回去了,还有点事。你过天跟叔惠来玩。"世钧道:"进去坐会儿,不一定要吃饭。"她没说什么。还有好一截子路,等走到那里也就一同进去了。里面地方不大,闹哄哄的,正是上座的时候。世钧见了,忽然想起来叔惠到他家去吃饭,想必已经来了。找了个火车座坐下,点了菜之后,便道:"我去打个电话就来。"又笑着加上一句,"你可别走,我看得见的。"电话就装在店堂后首,要不然他还真有点不放心,宁可不打。他拨了号码,在昏黄的灯下远远的望着曼桢,听见翠芝的声音,恍如隔世。窗里望出去只看见一片苍茫的马路,沙沙的汽车声来往得更勤了。大玻璃窗上装着霓虹灯青莲色的光管,背面看不出是什么字,甚至于不知道是哪一国的文字,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他口中说道:"叔惠来了没有?我不能回来吃饭了,你们先吃,你留他多坐一会,我吃完饭就回来。"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拆烂污的事,约了人家来,自己临时又不回来。过天他可以对叔惠解释的,但是他预料翠芝一听就要炸了。他不预备跟她争论,打算就挂断了,免得万一让曼桢听见。她倒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现在在哪儿,在那儿忙些什么,倒像是有一种预感似的。

  世钧挂上了电话,看见旁边有板壁隔出来的房间,便走过来向曼桢道,我们进去坐,外边太乱。茶房在旁边听见了,便替他们把茶壶茶杯碗筷都搬进去,放下了白布门帘。曼桢进去一看,里面一张圆桌面,就摆得满坑满谷,此外就是屋角一只衣帽架。曼桢把大衣脱了挂上。从前有一个时期他天天从厂里送她回家去,她家里人知趣,都不进房来,她一脱大衣他就吻她。现在呢?她也想起来了?她不会不记得的。他想随便说句话也就岔过去了,偏什么都想不起来。希望她说句话,可是她也没说什么。两人就这么站着,对看着。也许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么样?前几天想来想去还是不去找她,现在不也还是一样的情形?所谓"铁打的事实",就像"铁案如山"。他眼睛里一阵刺痛,是有眼泪,喉咙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她的嘴唇在颤抖。

  曼桢道:"世钧。"她的声音也在颤抖。世钧没作声,等着她说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没法开口。曼桢半晌方道:"世钧,我们回不去了。"他知道这是真话,听见了也还是一样震动。她的头已经在他肩膀上。他抱着她。

  她终于往后让了让,好看得见他,看了一会又吻他的脸,吻他耳底下那点暖意,再退后望着他,又半晌方道:"世钧,你幸福吗?"世钧想道:"怎么叫幸福?这要看怎么解释。她不应当问的。又不能像对普通朋友那样说'马马虎虎。'"满腹辛酸为什么不能对她说?是绅士派,不能提另一个女人的短处?是男子气,不肯认错?还是护短,护着翠芝?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这么想着,已是默然了一会,再不开口,这沉默也就成为一种答复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

  话一出口他立刻觉得说错了,等于刚才以沉默为答复。他在绝望中搂得她更紧,她也更百般依恋,一只手不住地摸着他的脸。他把她的手拿下来吻着,忽然看见她手上有很深的一道疤痕,这是从前没有的,因带笑问道:"咦,你这是怎么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脸色冷淡了下来,没有马上回答,她低下头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玻璃划伤的。就是那天在祝家,她大声叫喊着没有人应,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怎么样告诉他,也曾经屡次在梦中告诉他过。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现在真在那儿讲给他听了,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

  这时候因为怕茶房进来,已经坐了下来。世钧越听越奇怪,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很苍白。出了这种事,他竟懵然。最气人的是自己完全无能为力,现在就是粉身碎骨也冲不进去,没法把她救出来。曼桢始终不朝他看着,彷佛看见了他就说不下去似的。讲到从祝家逃出来,结果还是嫁给鸿才了,她越说越快。跟着就说起离婚,费了无数周折,孩子总算是判给她抚养了。她是借了许多债来打官司的。

  世钧道:"那你现在怎么样?钱够用吗?"曼桢道:"现在好了,债也还清了。"世钧道:"这人现在在哪儿?"曼桢道:"还提他干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后来也是我自己不好,怎么那么胡涂,我真懊悔,一想起那时候的事就恨。"当然她是指嫁给鸿才的事。世钧知道她当时一定是听见他结婚的消息,所以起了自暴自弃之念,因道:"我想你那时间也是……也是因为我实在叫你灰心。"曼桢突然别过头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泪来了。

  世钧一时也无话可说,隔了一会方低声道:"我那时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戒指还了我,告诉我说你跟豫瑾结婚了。"曼桢吃了一惊,道:"哦,她这么说的?"世钧便把他那方面的事讲给她听,起初她母亲说她在祝家养病,他去看她,他们说她不在那儿,他以为她是不见他。回到南京后写信给她,一直没有回音,后来再去找她,已经全家都离开上海了。再找她姊姊,就听见她结婚的消息。当时实在是没有想到她自己姊姊会这样,而且刚巧从别方面听见说,豫瑾新近到上海来结婚。曼桢道:"他是那时候结婚的。"世钧道:"他现在在哪儿?"曼桢道:"在内地。抗战那时候他在乡下让日本人逮了去,他太太也死在日本人手里。他后来总算放出来了,就跑到重庆去了。"世钧惨然了一会,因道:"他还好?有信没有?"曼桢道:"也是前两年,有个亲戚在贵阳碰见他,才有信来,还帮我想法子还债。"

  凭豫瑾对她的情分,帮助她还债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世钧顿了顿,结果还是忍不住,彷佛顺口问了声:"他有没有再结婚?"曼桢道:"没有吧?"因向他笑了笑,道:"我们都是寂寞惯了的人。"世钧顿时惭愧起来,彷佛有豫瑾在那里,他就可以卸责似的。他其实是恨不得破坏一切,来补偿曼桢的遭遇。他在桌子上握着她的手,默然片刻,方微笑道:"好在现在见着你了,别的什么都好办。我下了决心了,没有不可挽回的事。你让我去想办法。"曼桢不等他说完,已经像受不了痛苦似的,低声叫道:"你别说这话行不行?今天能见这一面,已经是……心里不知多痛快!"说着已是两行眼泪直流下来,低下头去抬起手背揩拭。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说的,他们回不去了。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时间在挣扎。从前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样。

  他们这壁厢生离死别,那头他家里也正难舍难分,自从翠芝挂上了电话,去告诉叔惠说世钧不回来吃饭,房间里的空气就透着几分不自然。翠芝见没甚话说,便出去吩咐开饭。两个孩子已经吃过了。偏那李妈一留神,也不进来伺候添饭,连陶妈也影橙无,老妈子们再笨些,有些事是不消嘱咐的。叔惠是在别处吃得半醉了来的,也许是出于自卫,怕跟他们夫妇俩吃这顿饭。现在就只剩下一个翠芝,也只有更僵。

  在饭桌上,两人都找了些闲话来讲,但是老感到没话说。翠芝在一度沉默之后,便淡淡的说道:"我知道,你怕我又跟你说那些话。"他本来是跟她生气,那天出去吃饭,她那样尽情发泄。她当然也知道事到如今,他们之间唯一的可能是有关系。以他跟世钧的交情,这又是办不到的,所以她彷佛有恃无恐似的。女人向来是这样,就光喜欢说。男人是不大要"谈"恋爱的,除了年纪实在轻的时候。

  他生气,也是因为那诱惑太强了。几天不见,又想回来了,觉得对她不起。他微醺地望着她,忽然站起来走过来,怜惜地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翠芝坐着一动也不动,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向前望着,也不朝他看,但是仍旧凄然,而又很柔驯的神气。叔惠只管顺着她头发抚摸着,含笑望着她半晌,忽道:"其实仪娃跟你的脾气有点像,不过她差远了,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年纪关系,心境不同了。"便讲起他的结婚经过。其实他当时的心理说来可笑──当然他也不会说──多少有点赌气。翠芝的母亲从前对他那样,虽然不过匆匆一面,而且事隔多年,又远隔重洋,明知石太太也不会听见,毕竟出了口气。他不说,翠芝也可以想象──比她阔,比她出风头的小姐。

  仪娃怕生孩子,老是怕会有,就为这个不知道闹过多少回。他虽然收入不错,在美国生活程度高,当然不够她用的。她自己的钱不让她花,是逼着她吃苦。用她的钱,日子久了又不免叫她看不起,至少下意识地。吵架是都为了节育,她在这件事上太神经质,结果他烦不胜烦,赌气不理她了,又被她抓住了错处,闹着要离婚。离就离──他不答应,难道是要她出赡养费?

  所谓抓住了错处,当然是有别的女人。他没提。本来在战时美国,这太普遍了。他结婚很晚,以前当然也有过艳遇,不过生平也还是对翠芝最有知己之感,也憧憬得最久。这时候灯下相对,晚风吹着米黄色厚呢窗帘,像个女人的裙子在风中鼓荡着,亭亭地,姗姗地,像要进来又没进来。窗外的夜色漆黑。那幅长裙老在半空中徘徊着,彷佛随时就要走了,而过门不入,两人看着都若有所失,有此生虚度之感。

  翠芝忽然微笑道:"我想你不久就会再结婚的。"叔惠笑道:"哦?"翠芝笑道:"你将来的太太一定年轻、漂亮──"叔惠听她语气未尽,便替她续下去道:"有钱。"两人都笑了。叔惠笑道:"你觉得这是个恶性循环,是不是?"因又解释道:"我是说,我给你害的,彷佛这辈子只好吃这碗饭了,除非真是老得没人要。"在一片笑声中,翠芝却感到一丝凄凉的胜利与满足。

  张爱玲《十八春》与《半生缘》文本比较

  《十八春》写的是顾曼桢与沈世钧这对青年男女相识相恋水到渠成的爱情故事。因为曼桢的姐姐曼璐与姐夫鸿才强盗式的介入,恋人间一时的赌气成了劳燕分飞的导火线。十八年后,二人久别重逢,上海还是那个上海,人已不是当年那对情投意合的恋人了。最后,在大时代的召唤下,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东北开始新生活。读过两本小说的人都能发现,《十八春》与《半生缘》最显著的差异无疑是结局的变动。《十八春》一共十八章,人物离离合合了十八个春天,最后为贡献国家在中国东北大团圆,男女主角们各有所配;《半生缘》结束于原叙述的第十七章,故事只渡过了十四个年头,结束的时候,主要人物更是纠缠在重新书写的两个平行交错、儿女私情徘徊于不伦与不忠边缘的藕断丝连调情场景之中。“十八”不足,缘也未圆,叫做“半生”是贴切不过了。短短的四年之差,把曼桢与世钧的相遇从解放后提前到战后,男女主人公在大时代的感召下齐赴东北的热闹场面也顺理成章地在《半生缘》里消失了。然而,从十八章的《十八春》到十七章的《半生缘》,并不是简单地把最后一章删除,从十二章祝鸿才在曼璐设计下强暴曼桢开始,改动慢慢渗进每一个章节。

  张爱玲在《半生缘》里对《十八春》作了重要的前前后后细节的更动。如有论者认为:“对于曼桢被祝鸿才奸的性暴力场景的描写,也像免除了某种禁忌而发放开来了。”《十八春》第十二章,对鸿才强暴曼桢的过程并没有直接描写,除了对鸿才受伤的肖像描写外,只用鸿才一句话轻轻带过:“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再三说:‘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会咬人的!简直像野兽一样!’他却没想到这‘性’的形容词通常是应用在他这一方面的。”到了《半生缘》,就加了一段描述强暴的过程:“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再三说:‘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会咬人的!’他被她拖着从床上滚下来,一跤掼得不轻,差点压不住,让她跑了,只觉得鼻尖底下一阵子热,鼻血涔涔的流下来。被她狂叫得心慌意乱,自己也被她咬得叫出声来,结果还是发狠一把揪住她头发,把一颗头在地板上下发狠劲磕了几下,才把她砸昏了过去。当时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她可是死了,死了也要了他这翻心愿。事后开了灯一看,还有口气,乘着还没醒过来,抱上床去脱光了衣服,像个艳尸似的,这回让他玩了个够,恨不得死在她身上,料想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夜。”

  从《十八春》“简直像野兽一样!”调侃式的反讽到《半生缘》对暴力场景的描写实际上是作家艺术追求上的再探索。把死命反抗的曼桢砸晕然后施暴,这个过程无疑把祝鸿才残暴的性表现

  得淋漓尽致。同时,从生理上为曼桢怀孕产子埋下伏笔。曼桢的刚烈也在这段描写中表露无遗,令人痛惜。

  从某些层面来看,《十八春》和《半生缘》可说是两部截然不同的小说。但与其说最主要的不同在于对结局的处理,不如说《半生缘》和《十八春》相对,是两种全然不一样的历史意识的生成,不同的结局处理只是不同的历史意识的效应。作为两个文本转化的关键:叔惠思想的转变,已在十三章的文本对比中更加强烈地显示出来。叔惠受同事影响,对共产主义十分向往,准备到西北参加红军北上抗日。临别前他对世钧说:“这人在宿舍里跟我住一个房间,人非常好,我总是跟他借书看,也喜欢找他长谈,所以我跟他认识以来,我倒是觉得-——思想上起了很大的变化”“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我也不是个共产党,我还没有那个光荣。我不过想着,像我们这样一个工程师,在这儿待着,无论你怎样努力,也是为统治阶级服务。还是上那边去,或者可以真正为人民做一点事情。”“你也去,好不好?像我们这样稍微有点技能的人。总想好好地为社会做点事情,可是你看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社会。”“你不去我真觉得失望。实在是应当去看看。值得去看看-——完全是一种新气象。我觉得中国要是还有希望的话,希望就在那边。”“你跟翠芝结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辈子做一个阔少奶奶的丈夫,安分守己地做这个旧社会的顺民了。”叔惠从此脱胎换骨,俨然一个有着共产主义理想的革命青年。叔惠思想的.转变直接影响了世钧、曼桢、翠芝的思想,也因此促成《十八春》齐赴东北开始新生活的光明结局。

  《半生缘》里叔惠的思想并没有转变。为了寻找出路,叔惠“弄了个奖学金,到美国去,去当穷学生去,真是活回去了。没办法,我看看这儿也混不出什么来,搞个博士回来也许好点。”对于世钧与翠芝的结合,《十八春》那一句明显刻上时代烙印的“安分守己地做这个旧社会的顺民”就派不上用场了。

  《十八春》第十五章还提到六安沦陷十天后又收复了。国民党军队一进城,就把包括顾希尧在内的日本人指定的地方上十个绅士“都枪毙了”。《半生缘》没有顾希尧,国民党的恶行也只字不提。所有涉及国民党负面描写的文字,不是直接删节就是“转嫁”到日本人身上。

  如果说十三章的改动是为结局的改动作铺垫的话,那么从十四章开始,两个文本开始沿着各自的方向结构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曼璐死后,曼桢为了照顾儿子荣宝与祝鸿才结婚。发现鸿才另有外室后,曼桢设法离婚并赢得荣宝的抚养权。经历大劫难后,曼桢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世钧,想到怎样才能与他长相厮守。可是叔惠却告诉说,世钧已经和翠芝结婚了!

  “……刚才在叔惠家里听到他的消息,她当时是好像开刀的时候上了麻药,糊里糊涂的,倒也不觉得怎样痛苦,现在方才渐渐苏醒过来了,那痛楚也正开始。”

  “那痛楚也正开始”是白描也是预言。十八年后,世钧与曼桢重逢,无奈“回首已是百年身”,“到了现在这时候,知道与不知道也没有多大分别了。不过对于他们,还是有很大的分别,至少她现在知道,他那时候是一心一意爱着她的,他也知道她对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种凄凉的满足。”

  《十八春》结束在解放后的东北,个人情感在大时代到来的喜悦里变得微不足道——翠芝和曼桢在去东北的火车上成了好朋友,世钧则把东北之行视作他和翠芝感情的“再出发”。

  《半生缘》里的曼桢与世钧重逢却没有《十八春》的理智,多年的感情如潮水般涌来,曼桢与世钧在饭店的间隔里不可抑止地紧紧拥抱在一起。可是现在已经“回不去了”。那边厢,世钧家的饭桌上,叔惠也一改《十八春》里的理智决断,与翠芝互诉衷肠。只是和曼桢世钧一样,“她当然也知道事到如今,他们之间唯一的可能是发生了关系。以他跟世钧的交情,这又是办不到的。” “在一片笑声中,翠芝却感到一丝凄凉的胜利与满足。”《半生缘》缘尽半生,故事就在这暖昧不清的晚宴中结束了。

  引导语:张爱玲的《十八春》中的顾曼贞,是一个普通的上海女孩子。脸圆中见方,头发纷乱地拢向脑后。永远穿着暗蓝旗袍,一本线装书似的。因为她姐姐曼璐蜕变为二流交际花的缘故,她这样的穿着多少有些自卫的意味。然而在沈世均眼里,她却是“纤细而坚强的,笼统的好”。下面就是小编收集的最后的一章,欢迎大家阅读了解。

  张爱玲长篇小说《十八春》第十八章

  这是在沈阳了。这一天晚上有一个晚会,专为欢迎这次到东北来的工作人员,由当地的文工团演出余兴节目。世钧心里想着,曼桢看见了一定要想起她那个荣宝了。曼桢今天没有来,因为有点感冒,在宿舍里休息着。

  台上刚演完了”喜报”,掌声四起,坐在世钧和翠芝中间的二贝,拍手拍得太用劲了,在椅子上一颠一颠的,衣兜里的一只苹果也滚到地下去了。翠芝俯身去拾,她已经改了装,穿上了列宁服,头发也剪短了。这一低头就露出一大截子脖子,白脖子上覆着漆黑整齐的头发。其实同是剪发,电烫的头发不过稍微长些,但是对于一个时髦人,剪掉这么两三寸长一段蜷曲的发梢简直就跟削发修行一样,是一个心理上的严重的关口,很难渡过的。翠芝也是因为现在的眼光有点改变了,看见曼桢的头发剪短了,看着并不觉得不顺眼,才毅然地剪去了。世钧本来有点担心她跟曼桢在一起不会怎样融融洽洽,他在动身以前曾经请曼桢到他们家里吃过一次饭,让她和翠芝见见面,那时候翠芝的态度还是很有保留的。但是后来大家一同上路,在旅行中最能够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了,她渐渐地也就对曼桢多了一层认识,还没到沈阳,两人已经感情很好了。

  翠芝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子来,把那只苹果擦得亮晶晶的递给二贝,那是东北著名的红玉苹果,翠芝便和世钧说:“这苹果真好,带两个回去给曼桢吃。”这样说着的时候,坐在他们前面的一个人便有点吃惊似的回过头来看了一看。世钧看那人十分眼熟,但是这时候大家都穿着制服,在那灯光下,帽檐的阴影一直罩到眉心,一时倒也认不出来是谁了。难道是慕瑾么?究竟有一二十年没见面了,在开口招呼之前不免有片刻的犹豫。

  慕瑾是好像听见一个女人说话间提起曼桢的名字,他以为他一定是听错了,因为脑子里常常想起这个名字,听见两个声音相近的字,就以为是说曼桢,因此他只是惘然地回过头来,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看见翠芝,他并不认识她,就又别过头去了。世钧却向前凑了一凑,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笑道:“慕瑾兄!你几时来的?”慕瑾一回头看见是他,倒怔住了,笑道:“咦,你也在这儿!真想不到。”世钧很热烈地和他握手。慕瑾其实对世钧的印象并不怎么太好,总觉得他过去是有亏负曼桢的地方,但是现在一来是他乡遇故知,而且大家同是革命的'大家庭里的一员,所以也觉得十分亲切。

  世钧道:“我上次听见人说,你在六安遇到那些不幸的事情——”慕瑾微微叹了口气,道:咳,提起来简直是——

  他仿佛也不愿意细说了。刚才世钧初看见他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在这一刹那间,他脸上那些忧伤憔悴的暗影全现出来了。世钧默然望着他。慕瑾伏在椅背上愣了一会,忽然说道:所以我从前那种想法是不对的。我是对政治从来不感兴趣的,我总想着政治这样东西范围太大了,也太渺茫了,理想不一定能实行,实行起来也不见得能合理想。我宁可就我本人力量所及,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做一点自己认为有益的事,做到一点是一点。但是在那种恶势力底下,这是行不通的,哪怕你把希望放到最低限度,也还是行不通。”他越说越兴奋,又道:“所以还是那句话:'政治决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我结果是弄得家破人亡!”说到这里,他脸上却现出一些淡淡的笑容。

  世钧问道:“那么这几年你一直在哪儿?”慕瑾道:“后来我就离开六安了,把我那个小女孩送到她外婆那儿去,他们那时候在重庆。我也是因为受了那次的打击,对于工作觉得非常灰心,就东漂西荡的,一直到今天解放了,我觉得实在没有理由不振作起来了,因为现在招考医务人员到东北来,所以我也参加了。”

  谈得久了,世钧老往前凑着,觉着有点不得劲,便道:嗳,你坐到后边来,谈话方便些。大贝便跑到前排去,和慕瑾换了一个座位。慕瑾在世钧旁边坐了下来,世钧望着他笑道:曼桢也来了呀。时候听见说她结婚了。”他觉得祝鸿才那样的人决不会同她一起到东北来的。世钧道:“她现在已经离婚了,里面曲折很多,等她自己告诉你吧。”慕瑾听他这样说,倒又呆了一呆。她已经离婚了——她终于和世钧结合了吗?于是就又微笑着问道:“你跟她——”说到这里,又觉得还是不便问,就又把下半句改为:“——一起来的?”世钧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便道:“呃,一起来的。——呃,我都忘了介绍,这是我的爱人。”翠芝现在对于爱人这名词已经相当习惯了,当下就向慕瑾含笑点头。慕瑾自是心头一松。他总算是十分沉得住气的,但是在刚才的一番话里,几分钟内他脸上的颜色倒变了好几回。要是不留神也许看不出来,世钧看得很清楚。

  慕瑾别过身去四面张望着,笑道:“咦,曼桢呢?今天也来了吗?”世钧笑道:“她没能来,大概她路上受了点感冒,有点发热,在宿舍里躺着呢。——嗳,你等会去看看她吧,正用得着你这个医生。”慕瑾笑道:“我待会就去看她。”

  最后的一个节目”光荣灯”已经上场了,大家静默下来看戏,世钧却一时定不下心来,他有点万感交集。慕瑾显然是仍旧爱着曼桢的。他真替曼桢觉得高兴,因为她对慕瑾一直有很深的友情,而且他知道,从前要不是因为他,他们的感情一定会发展下去的。

  他心里想着,应当怎样去促成他们的事情。台上的”光荣灯”正演到热闹的地方,锣鼓喧天。世钧偶尔别过头去一看,他旁边的一个座位却是空的。慕瑾等不及剧终,已经走了。

  世钧惘然地微笑了。他是全心全意地为他们祝福。

  一九五一年

  张爱玲《十八春》:在心尖上雕刻

  我觉得张爱玲最好的作品不是《倾城之恋》,也不是《红玫瑰与白玫瑰》,甚至也不是《金锁记》、《沉香屑》。那里面固然有对女性命运的精妙体察,对世道人心的一语洞穿,加之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高傲与冷,使读者仿佛五脏六腑变换了一个全新格式,但它们似乎是过于华丽了,还保有年轻时代的色彩和底调。长篇小说《十八春》却完全地练达而老成,靠的全是内里的实实在在的好,并且写了人的命运由鲜亮变为黯淡之必然,之无可奈何的宿命感。人仿佛是上界手中的巨大玩偶中的红绿骰子,在时空颠簸中颠倒一个个——其实这才是接近真相的。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巅峰处说的,既在高处,也落实地,都说在了该说的地方,多一分和少一分都是要走样的。她写《十八春》的时候是1951年,刚刚31岁。

  《十八春》中的顾曼贞,是一个普通的上海女孩子。脸圆中见方,头发纷乱地拢向脑后。永远穿着暗蓝旗袍,一本线装书似的。因为她姐姐曼璐蜕变为二流交际花的缘故,她这样的穿着多少有些自卫的意味。然而在沈世均眼里,她却是“纤细而坚强的,笼统的好”。

  零零散散的片段聚合,经过组合的她就鲜活起来。她是上海里弄里那个琐碎又懂事的邻家女儿。睡下了,听她母亲窸窸窣窣地在黑暗中摸索,忍不住道:“拖鞋在门背后的箱子上,我怕他们扫地给扫上些灰。”偶尔,她的暗蓝旗袍外面,罩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绿珠钮子,一大截手臂浴在月光里。

  世均回南京的家,曼贞在上海,他在南京的雨夜里想起她,“故乡就变成异乡了”。于是他忍不住一大早下了火车就来厂里,恰在门口遇见她。他急道:“曼贞,我有话对你说。”曼贞看他着急的样子,上下打量他,一连串猜测在她脑里闪过——他订婚了,他家里出了事,他辞职……他却道:“我有好些好些话要对你说。”

  张爱玲的笔仿佛是有神灵指使的。事情越是千钧一发,她却越是漫不经意。这种千百年来世间男女所痴心的一桩事,若放在俗家笔下,不知要制造多少啰嗦、琐屑而无聊的语言幻像呢,并且还往往纠结于外围,深入不到那一个层次内里。而她三言两语,全都着了精要,一下子呈现了事情的真相,直抵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仿佛是在人心尖上雕刻,如此的精妙、确切与传神。这样的工作,真非天才而不能。

  《十八春》最要紧的好处还不是形式上的,而是形式所服务的内在本身。美的'形式在技术上是可以复制的,它如叶片的暗影。叶子连结了枝蔓,枝蔓连结了枝条,枝条连结了枝干,许多根线条形成一个走势,顺着某一种逻辑秩序,终结于根脉核心。这核心才是真正令人触目惊心的。它必是赤裸的,也是坦率的,藏不住任何的秘密。它是关于一个人心目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更有对人生世态的观念。它所展现的点滴零碎,都来自这里。对世界的理解是混乱的,由这个根脉核心抽条出的枝蔓花叶,也必定是繁复混乱、没有秩序的。

  张爱玲偏偏让美好而干净的生命轨迹,经历灾难与泥沼。曼贞被姐姐囚禁而被姐夫玷污,生了孩子,却不得不为了孩子再回到灾难与泥沼里——在姐姐死后居然选择嫁给了姐夫。“她固然是带着一种自杀的心情。但死了倒也完了,然而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止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比当初想象中的不堪更加不堪。”

  我觉得她对世界的理解是悲观的,也有超现实的成分。她有着伤痛,也有着对世道人心的彻底失望。她为了保存着她的傲慢和尊严,只能选择孤独。以前很多人一提起张爱玲,就仿佛进入了戏剧情景,表情和腔调也立即被附魂了上海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风雅。这样的附庸风雅,倒很像是街上穿着旗袍的女子。旗袍上淡青底色上绣着橙黄牡丹,似乎是餐花饮露人物,却大力骑着单车,奔波于城市街巷,令人有时空错愕之感,更觉哭笑不得。

  而对于她,人们似乎是只觉其雅,而不觉其痛。一个孩子的天目,必定是因为痛苦才被打开的,这使她看见了世人所不察觉的隐性世界。张爱玲固然有着贵族血统,生活优裕,曾经快乐地在她母亲家的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听着客人们演话剧,唱英文歌。岂知后来的生活急转直下,母亲离开,只剩下她和弟弟跟着父亲生活。他们的生活是可以想见的。有钱也不行,不是钱的事。他们的裤腿永远短了一大截。冬天的鞋子进了水,肿胀得如一个面包。只是因为她对继母顶了嘴,她父亲的耳光打过来。她只记得她的脸偏向左一边,又偏向右一边。他父亲甚至囚禁她半年,病了也不给医看。没心没肺的孩子或许慢慢把这忘了,偏偏她有的只是灵性,她是靠着灵性生长的,就只有把这苦痛储存了。那些整块吞咽的痛苦慢慢结了痂,内里的变异却只能如腐水一般慢慢地流淌出来,毒素一般渗透在她的生活里。或许那些情节,只是毒素作用的征象。文学之笔下情节往往是写作者心理经验开放的瞬间。

  那时候她心中的母亲,其实是一个虚幻的存在。母亲,除了是血脉之源,更是安全、温暖、爱之所在。但这些过早地离她远去了。她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妈!妈!你老人家给我作主。’她母亲却呆着脸,嘻嘻笑着不做声。她搂着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晃着……她所乞求的母亲和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我仿佛看见了她在繁花似锦的表层底下,求助而又无助地,爱又恨着她的生之源。这世间最艰难的悖论,她过早地面对了,也因此生发出对世界的悲剧感。她对心中那个叫做母亲的存在,只是心向往之,而永远地求之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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