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心经》短篇小说

2024-05-16 张爱玲

  《心经》是张爱玲继《第一炉香》、《第二炉香》后发表的第三篇小说。张爱玲本身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而她的短篇小说《心经》更是让很多人摸不着头脑,或者说从心态上无法接受。甚至有部分人说根本不明白张爱玲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篇小说,一点儿都看不懂。下面是小编为大家收集的张爱玲的《心经》短篇小说,仅供参考,大家一起来看看吧。(点击对应目录可以直接查阅哦!)

▼目录▼
【1】《心经》小说【5】人物介绍
【2】《心经》介绍【6】作品鉴赏
【3】内容简介【7】作者简介
【4】创作背景【8】读后感

  《心经》小说:

  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

  她的同学段绫卿诧异道:“怎么?”

  小寒道:“我爸爸记性坏透了,对于电话号码却是例外。

  我有时懒得把朋友的号码写下来,就说:爸爸,给我登记一下。他就在他脑子里过了一过,登了记。“

  众人一起笑了。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栏杆上,五个女孩子簇拥在她下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栏杆。那是仲夏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裤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当的长,从栏杆上垂下来,分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后,人向后仰着。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她坐在栏干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于天与上海之间。她把手撑在背后,压在粗糙的水泥上,时间久了,觉得痛,便坐直了身子,搓搓手掌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闹着说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

  一个同学问道:“那对于他的事业,不大方便罢?”

  小寒道:“我说的乡下,不过是龙华江湾一带。我爸爸这句话,自从我们搬进这公寓的时候就说起,一住倒住了七八年了。”

  又一个同学赞道:“这房子可真不错。”

  小寒道:“我爸爸对于我们那几间屋子很费了一点心血哩!单为了客厅里另开了一扇门,不知跟房东打了多少吵子!”

  同学们道:“为什么要添一扇门呢?”

  小寒笑道:“我爸爸别的迷信没有,对于阳宅风水倒下过一点研究。”

  一个同学道:“年纪大的人……”

  小寒剪断她的话道:“我爸爸年纪可不大,还不到四十呢。”

  同学们道:“你今天过二十岁生日……你爸爸跟你妈一定年纪很小就结了婚罢?”

  小寒扭过身去望着天,微微点了个头。许家就住在公寓的最高层,就在屋顶花园底下。

  下面的阳台有人向上喊:“小姐,这儿找您哪!您下来一趟!”小寒答应了一声,跳下栏杆,就蹬蹬蹬下楼去了。

  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地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

  另一个答道:“在世。”

  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么?”

  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

  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又有一个道:“我倒见过一次。”

  众人忙问:“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一个道:“不怎样,胖胖的。”

  正在嘁嘁喳喳,小寒在底下的阳台喊道:“你们下来吃冰淇淋!自己家里摇的!”

  众人一面笑,一面抓起吃剩下来的果壳向她掷去,小寒弯腰躲着,骂道:“你们作死呢!”众人格格笑着,鱼贯下楼,早有仆人开着门等着。客室里,因为是夏天,主要的色调是清冷的柠檬黄与珠灰。不多几件桃花心木西式家具,墙上却疏疏落落挂着几张名人书画。

  在灯光下,我们可以看清楚小寒的同学们,一个戴着金丝脚的眼镜,紫棠色脸,嘴唇染成橘黄色的是一位南洋小姐邝彩珠。一个颀长洁白,穿一件樱桃红鸭皮旗袍的是段绫卿。其余的三个是三姊妹,余公使的女儿,波兰,芬兰,米兰。波兰生着一张偌大的粉团脸。朱口黛眉,可惜都挤在一起,局促的地方太局促了,空的地方又太空了。芬兰米兰和她们的姊姊眉目相仿,只是脸盘子小些,便秀丽了许多。

  米兰才跨进客室,便被小寒一把揪住道:“准是你干的你这丫头,活得不耐烦了是怎么着?“米兰摸不着头脑,小寒攥着她一只手,把她拖到阳台上去,指着地上一摊稀烂的杨梅道:”除了你,没有别人!水果皮胡桃壳摔下来不算数,索性把这东西的溜溜望我头上抛!幸而没有弄脏我衣服,不然,仔细你的皮!“

  众人都跟了出来,帮着米兰叫屈。绫卿道:“屋顶花园上还有几个俄国孩子,想是他们看我们丢水果皮,也跟着凑热闹,闯了祸。”小寒叫人来扫地。彩珠笑道:“闹了半天,冰淇淋的影子也没看见。”

  小寒道:“罚你们,不给你们吃了。”

  正说着,只见女佣捧着银盘进来了,各人接过一些冰淇淋,一面吃,一面说笑。女学生们聚到了一堆,“言不及义”,所谈的无非是吃的喝的,电影,戏剧与男朋友。波兰把一只染了胭脂的小银匙点牢了绫卿,向众人笑道:“我知道有一个人,对绫卿有点特别感情。”

  小寒道:“是今年的新学生么?”

  波兰摇头道:“不是。”

  彩珠道:“是我们的同班生罢?”

  波兰兀自摇头。绫卿道:“波兰,少造谣言罢!”

  波兰笑道:“别着急呀!我取笑你,你不会取笑我么?”

  绫卿笑道:“你要我取笑你,我偏不!”

  小寒笑道:“嗳,嗳,嗳,绫卿,别那么着,扫了大家的兴!我来,我来!”便跳到波兰跟前,羞着她的脸道:“呦!呦…波兰跟龚海立,波兰跟龚海立……“

  波兰抿着嘴笑道:“你打哪儿听见的?”

  小寒道:“爱尔兰告诉我的。”

  众人愕然道:“爱尔兰又是谁?”

  小寒道:“那是我给龚海立起的绰号。”

  波兰忙啐了她一口。众人哄笑道:“倒是贴切!”

  彩珠道:“波兰,你不否认?”

  波兰道:“随你们编派去,我才不在乎呢!”说了这话,又低下头去笑吟吟吃她的冰淇淋。

  小寒拍手道:“还是波兰大方!”

  芬兰米兰却满心地不赞成她们姊姊这样的露骨表示,觉得一个女孩子把对方没有拿稳之前,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爱恋着对方,万一事情崩了,徒然自己贬了千金身价。这时候,房里的无线电正在低低的报告新闻,米兰搭讪着去把机钮拨了一下,转到了一家电台,奏着中欧民间音乐。芬兰叫道:“就这个好,我喜欢这个!”两手一拍,便跳起舞来。她因为骑脚踏车,穿了一条茶青折褶绸裙,每一个褶子里衬着石榴红里子,静静立着的时候看不见,现在,跟着急急风的音乐,人飞也似地旋转着,将裙子抖成一朵奇丽的大花。众人不禁叫好。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小寒却竖起了耳朵,辨认公寓里电梯“工隆工隆”的响声。那电梯一直开上八层楼来,小寒道:拔野职只乩戳恕!

  不一会,果然门一开,她父亲许峰仪探进头来望了一望,她父亲是一个高大身材,苍黑脸的人。

  小寒噘着嘴道:“等你吃饭,你不来!”

  峰仪笑着向众人点了个头道:“对不起,我去换件衣服。”

  小寒道:“你瞧你,连外衣都汗潮了!也不知道你怎么忙来着!”

  峰仪一面解外衣的钮子,一面向内室里走。众人见到了许峰仪,方才注意到钢琴上面一对暗金攒花照相架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她父亲那张照片的下方,另附着一张着色的小照片,是一个粉光脂艳的十五年前的时装妇人,头发剃成男式,围着白丝巾,苹果绿水钻盘花短旗衫,手里携着玉色软缎钱袋,上面绣了一枝紫萝兰。

  彩珠道:“这是伯母从前的照片么?”

  小寒把手圈住了嘴,悄悄地说道:“告诉你们,你们可不准对我爸爸提起这件事!”又向四面张了一张,方才低声道,“这是我爸爸。”

  众人一起大笑起来,仔细一看,果然是她父亲化了装。

  芬兰道:“我们这么大呼大叫的,伯母爱清静,不嫌吵么?”

  小寒道:“不要紧的。我母亲也喜欢热闹。她没有来招待你们,一来你们不是客,二来她觉得有长辈在场,未免总有些拘束,今儿索性让我们玩得痛快些!”

  说着,她父亲又进来了。小寒奔到他身边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段小姐,这是邝小姐,这是三位余小姐。”又挽住峰仪的胳膊道:“这是我爸爸。我要你们把他认清楚了,免得……”她格吱一笑接下去道:“免得下次你们看见他跟我在一起,又要发生误会。”

  米兰不懂道:“什么误会?”

  小寒道:“上次有一个同学,巴巴地来问我,跟你去看国泰的电影的那个高高的人,是你的男朋友么?我笑了几天——一提起来就好笑!这真是……哪儿想起来的事!”

  众人都跟她笑了一阵,峰仪也在内。小寒又道:“谢天谢地,我没有这么样的一个男朋友!我难得过一次二十岁生日,他呀,礼到人不到!直等到大家饭也吃过了,玩也玩够了,他才姗姗来迟,虚应个卯儿,未免太不够交情了。”

  峰仪道:“你请你的朋友们吃饭,要我这么一个老头儿搅在里面算什么?反而拘的慌!”

  小寒白了他一眼道:“得了!少在我面前搭长辈架子!”

  峰仪含笑向大家伸了伸手道:“请坐!请坐!冰淇淋快化完了,请用罢!”

  小寒道:“爸爸,你要么?”

  峰仪坐下身来,带笑叹了口气道:“到我这年纪,你就不那么爱吃冰淇淋了。”

  小寒道:“你今天怎么了?口口声声倚老卖老!”

  峰仪向大家笑道:“你们瞧,她这样兴高采烈地过二十岁,就是把我们上一代的人往四十岁五十岁上赶呀!叫我怎么不寒心呢?”又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好像听见里面有拍手的声音。是谁在这里表演什么吗?”

  绫卿道:“是芬兰在跳舞。”

  彩珠道:“芬兰,再跳一个!再跳一个!”

  芬兰道:“我那点本事,实在是见不得人,倒是绫卿唱个歌给我们听罢!上个月你过生日的那天唱的那调子就好!”

  峰仪道:“段小姐也是不久才过的生日么?”

  绫卿含笑点点头。米兰代答道:“她也是二十岁生日。”

  芬兰关上了无线电,又过去掀开了钢琴盖道:“来,来,绫卿,你自己弹,自己唱。”

  绫卿只是推辞。

  小寒道:“我陪你,好不好?我们两个人一起唱。”

  绫卿笑着走到钢琴前坐下道:“我嗓子不好,你唱罢,我弹琴。”

  小寒道:“不,不,不,你得陪着我。有生人在座,我怯呢!”说着,向她父亲瞟了一眼,抿着嘴一笑,跟在绫卿后面走到钢琴边,一只手撑在琴上,一只手搭在绫卿肩上。绫卿弹唱起来,小寒嫌灯太暗了,不住地弯下腰去辨认琴谱上印的词句,头发与绫卿的头发揉擦着。峰仪所坐的沙发椅,恰巧在钢琴的左边,正对着她们俩。唱完了,大家拍手,小寒也跟着拍。

  峰仪道:“咦?你怎么也拍起手来?”

  小寒道:“我没唱,我不过虚虚地张张嘴,壮壮绫卿的胆罢了……爸爸,绫卿的嗓子怎样?”

  峰仪答非所问,道:“你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

  绫卿笑道:“真的么?”两人走到一张落地大镜前面照了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仿佛是她立在水边倒映着的影子,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

  众人道:“倒的确有几分相像!”

  小寒伸手拨弄绫卿戴的樱桃红月钩式的耳环子,笑道:

  拔乙是有绫卿一半美,我早欢喜疯了!”

  波兰笑道:“算了罢!你已经够疯的了!”

  老妈子进来向峰仪道:“老爷,电话!”

  峰仪走了出去。波兰看一看手表道:“我们该走了。”

  小寒道:“忙什么?”

  芬兰道:“我们住的远,在越界筑路的地方,再晚一点,太冷静了,还是趁早走罢。”

  彩珠道:“我家也在越界筑路那边。你们是骑自行车来的么?”

  波兰道:“是的。可要我们送你回去?你坐在我背后好了。”

  彩珠道:“那好极了。”她们四人一同站起来告辞,叮嘱小寒:“在伯父跟前说一声。”

  小寒向绫卿道:“你多坐一会儿罢,横竖你家就在这附近。”

  绫卿立在镜子前面理头发,小寒又去抚弄她的耳环道:“澳愠下来让我戴戴试试。”

  绫卿褪了下来,替她戴上了,端详了一会,道:“不错——只是使你看上去大了几岁。”

  小寒连忙从耳上摘了下来道:“老气横秋的!我一辈子也不配戴这个。”

  绫卿笑道:“你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小孩子?”

  小寒把下颏一昂道:“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么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不得我!”

  绫卿笑道:“你是因为刚才喝了那几杯寿酒吧?怎么动不动就像跟人拌嘴似的!”

  小寒低头不答。绫卿道:“我有一句话要劝你:关于波兰……你就少逗着她罢!你明明知道龚海立对她并没有意思。”

  小寒道:“哦?是吗?他不喜欢她,他喜欢谁?”

  绫卿顿了一顿道:“他喜欢你。”

  小寒笑道:“什么话?”

  绫卿道:“别装佯了。你早知道了!”

  小寒道:“天晓得,我真正一点影子也没有。”

  绫卿道:“你知道不知道,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反正你不喜欢他。”

  小寒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他?”

  绫卿道:“人家要你,你不要人家,闹的乌烟瘴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寒道:“怎么独独这一次,你这么关心呢?你也有点喜欢他罢?”

  绫卿摇摇头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要走了。”

  小寒道:“还不到十一点呢!伯母管得你这么严么?”

  绫卿叹道:“管得严,倒又好了!她老人家就坏在当着不着的,成天只顾抽两筒烟,世事一概都不懂,耳朵根子又软,听了我嫂子的挑唆,无缘无故就找岔子跟人怄气!”

  小寒道:“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别理她就完了!”

  绫卿道:“我看她也可怜。我父亲死后,她辛辛苦苦把我哥哥抚养成人,娶了媳妇,偏偏我哥哥又死了。她只有我这一点亲骨血,凡事我不能不顺着她一点。”

  说着,两人一同走到穿堂里,绫卿从衣架上取下她的白绸外套,小寒陪着她去揿电梯的铃,不料揿了许久,不见上来。小寒笑道:“糟糕!开电梯的想必是盹着了!我送你从楼梯上走下去罢。”

  楼梯上的电灯,不巧又坏了。两人只得摸着黑,挨挨蹭蹭,一步一步相偎相傍走下去。

  幸喜每一家门上都镶着一块长方形的玻璃,玻璃上也有糊着油绿描金花纸的,也有的罩着粉荷色皱褶纱幕,微微透出灯光,照出脚下仿云母石的砖地。

  小寒笑道:“你觉得这楼梯有什么特点么?”

  绫卿想了一想道:“特别的长……”

  小寒道:“也许那也是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谁,单独的上去或是下来,总喜欢自言自语。好几次了,我无心中听见买菜回来的阿妈与厨子,都在那里说梦话。我叫这楼梯‘独白的楼梯’。”

  绫卿笑道:“两个人一同走的时候,这楼梯对于他们也有神秘的影响么?”

  小寒道:“想必他们比寻常要坦白一点。”

  绫卿道:“我就坦白一点。关于龚海立……”

  小寒笑道:“你老是忘不了他!”

  绫卿道:“你不爱他,可是你要他爱你,是不是?”

  小寒失声笑道:“我自己不能嫁给他,我又霸着他——天下也没有这样自私的人!”

  绫卿不语。

  小寒道:“你完全弄错了。你不懂得我,我可以证明我不是那样自私的人。”

  绫卿还是不做声。小寒道:“我可以使他喜欢你,我也可以使你喜欢他。”

  绫卿道:“使我喜欢他,并不难。”

  小寒道:“哦?你觉得他这么有吸引力么?”

  绫卿道:“我倒不是单单指着他说。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

  小寒睁大了眼望着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脸色。

  绫卿道:“女孩子们急于结婚,大半是因为家庭环境不好,愿意远走高飞。我……如果你到我家里来过,你就知道了。我是给逼急了……”

  小寒道:“真的?你母亲,你嫂嫂——”

  绫卿道:“都是好人,但是她们是寡妇,没有人,没有钱,又没受过教育。我呢,至少我有个前途。她们恨我哪,虽然她们并不知道。”

  小寒又道:“真的?真有这样的事?”

  绫卿笑道:“谁都像你呢,有这么一个美满的家庭!”

  小寒道:“我自己也承认,像我这样的家庭,的确是少有的。”

  她们走完了末一层楼。绫卿道:“你还得独自爬上楼去?”

  小寒道:“不,我叫醒开电梯的。”

  绫卿笑道:“那还好。不然,你可仔细点,别在楼梯上自言自语的,泄漏了你的心事。”

  小寒笑道:“我有什么心事?”

  两人分了手,小寒乘电梯上来,回到客室里,她父亲已经换了浴衣拖鞋,坐在沙发上看晚报。小寒也向沙发上一坐,人溜了下去,背心抵在坐垫上,腿伸得长长的,两手塞在裤袋里。

  峰仪道:“你今天吃了酒?”小寒点点头。

  峰仪笑道:“女孩子们聚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小寒道:“不然也不至于喝得太多——等你不来,闷的慌。”

  峰仪道:“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有事。”

  小寒道:“我早告诉过你了,你非来不可,人家一辈子只过一次二十岁生日!”

  峰仪握着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视着道:“二十岁了。”沉默了一会,他又道:“二十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

  小寒道:“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峰仪点头笑道:“真把你过继了出去,我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

  小寒道:“我过二十岁生日,想必你总会来看我一次。”峰仪又点点头,两人都默然。

  半晌,小寒细声道:“见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时候,她真是把她母亲○坏了……

  不,过继了出去,照说就不○了。然而……“然而”怎样?他究竟还是她的父亲,她究竟还是他的女儿,即使他没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个姓,他们两人同时下意识地向沙发的两头移了一移,坐远了一点。两人都有点羞惭。

  峰仪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膝盖上,人向背后一靠,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无缘无故说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点道:“不,你累了。”

  峰仪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发。”

  小寒道:“在哪儿?”峰仪低下头来,小寒寻了半日,寻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峰仪道:“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儿就至于这么多?况且你头发这么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峰仪笑道:“好哇!你骂我!”

  小寒也笑了,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烟味!谁抽的?”

  峰仪道:“银行里的人。”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标准的摩登老太爷!”

  峰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仪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峰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峰仪道:

  氨鹂蕖1鹂蕖!

  这时夜深人静,公寓只有许家一家,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是小寒做寿的余波。穿堂里一阵脚步响,峰仪道:“你母亲来了。”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纹。她问道:“谁吃烟来着?”

  小寒并不回过脸来,只咳嗽了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方才答道:“邝彩珠和那个顶大的余小姐。”

  峰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峰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峰仪道:“你的洗澡水给你预备好了。”

  峰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烟灰碟子也带了出去。

  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峰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峰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愿。良久,峰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干,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地滚下来。峰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到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叩住峰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峰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来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地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地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谢谢你。”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么?谁说的?”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仿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见了。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说道:“你知道那龚海立?”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个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姊姊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逼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峰仪笑道:“那他就倒霉了!”

  小寒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峰仪笑道:“你若是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小寒低头一笑,捏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峰仪道:“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小寒道:“你就说得我那么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峰仪笑道:“那就有点危险性质。可怜是近于可爱呀!”

  小寒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

  峰仪这时候,却不能继续看他的报了,放下了报纸向她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窘。

  隔了一会,他又问她道:“你可怜那姓龚的,你打算怎样?”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绫卿介绍给他。”

  峰仪道:“哦!为什么单拣中绫卿呢?”

  小寒道:“你说过的,她像我。”

  峰仪笑道:“你记性真好!……可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么?

  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地拾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拼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虽不说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峰仪不语。过了半日,方笑道:“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小寒咦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说的:可怜是近于可爱!”

  峰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地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峰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么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峰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么?我使你痛苦么?”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峰仪嘘了一口气道:“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峰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暗比荒模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地笑了几声。

  小寒锐声道:“你别这么笑!我听了,浑身的肉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峰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

  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么新生活的计划?”

  峰仪道:“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峰仪不语。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隔着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天渐渐暗了下来,阳台上还有点光,屋子里可完全黑了。

  他们背对着背说话。小寒道:“她老了,你还年青——这也能够怪在我身上?”

  峰仪低声道:“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样快。”

  小寒扭过身来,望着他笑道:“吓!你这话太不近情理了。

  她憔悴了,我使她显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我也懒得跟你辩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气,怪我就怪我罢!“

  峰仪斜倚坐在沙发背上,两手插在裤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

  仿佛我有意和我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峰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女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沿着铁栏杆,编着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

  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

  峰仪跟了出来,静静地道:“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插到阴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爸爸——”

  她嘴里的这一声“爸爸”满含着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剩。

  至于别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她回过头去看看,峰仪回到屋子里去了,屋子里黑洞洞的。

  可怜的人!为了龚海立,他今天真有点不乐意呢!他后来那些不愉快的话,无疑地,都是龚海立给招出来的!小寒决定采取高压手腕给龚海立与段绫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龚海立发觉他那天误会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忏悔,只恨他自己神经过敏,太冒失了。对于小寒,他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爱中生敬,小寒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告诉他,他可以从绫卿那里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觉得绫卿和她有七八分相象,绫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问题的,连她那脾气疙瘩的母亲与嫂子都对于这一头亲事感到几分热心。

  海立在上海就职未久,他父亲又给他在汉口一个著名的医院里谋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两个月内就要离开上海。

  他父母不放心他单身出门,逼着他结了婚再动身。海立与绫卿二人,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小寒这是生平第一次为人拉拢,想不到第一炮就这么的响,自然是很得意。

  这一天傍晚,波兰打电话来。小寒明知波兰为了龚海立的事,对她存了很深的介蒂。波兰那一方面,自然是有点误会,觉得小寒玩弄了龚海立,又丢了他,破坏了波兰与他的友谊不算,另外又介绍了一个绫卿给他,也难怪波兰生气。波兰与小寒好久没来往过了,两人在电话上却是格外地亲热。寒暄之下,波兰问道:“你近来看见过绫卿没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着应酬她的那一位,哪儿腾得出时间来敷衍我们呀?”

  波兰笑道:“我前天买东西碰见了她,也是在国泰看电影。”

  小寒笑道:“怎么叫‘也’是?”

  波兰笑道:“可真巧,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们,你同你父亲去看电影,也是在国泰,人家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

  小寒道:“绫卿——她没有父亲——”

  波兰笑道:“陪着她的,不是她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波兰听那边半晌没有声音,便叫道:“喂!喂!”

  小寒那边也叫道:“喂!喂!怎么电话绕了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波兰笑道:“没说什么。你饭吃过了么?”

  小寒道:“菜刚刚放在桌上。”

  波兰道:“那我不耽搁你了,再会罢!有空打电话给我,别忘了!”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来玩啊!再见!”她刚把电话挂上,又朗朗响了起来。小寒摘下耳机来一听,原来是她爸爸。他匆匆地道:“小寒么?叫你母亲来听电话。”

  小寒待要和他说话,又咽了下去,向旁边的老妈子道:

  疤太的电话。”自己放下耳机,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许太太挟着一卷挑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筒道:“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小寒抬起头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许太太道:“不回来。”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么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地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上的那荷叶粉蒸肉,用不着给老爷留着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地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么?

  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么?”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地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小寒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阳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地谈了几句。海立起身告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地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地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地涨大了一些。什么都涨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筒……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地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舔了一舔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么?”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地告诉我,她爱你父亲。

  他们现在忙着找房子。“

  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么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没劝过她,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为了眼前的金钱的诱惑——”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见得!我爸爸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倒用不着金钱的诱惑!”

  海立想不到这句话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护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涨了脸道:“我……我并不是指着你父亲说的。他们也许是纯粹的爱情的结合。唯其因为这一点,我更没有权利干涉他们了,只有你母亲可以站出来说话。”

  小寒道:“我母亲不行,她太软弱了。海立,你行,你有这个权利。绫卿不过是一时的糊涂,她实在是爱你的。”

  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顶浮泛的爱。她自己告诉过我,这一点爱,别的不够,结婚也许够了。许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信她的!我告诉你,绫卿骨子里是老实人,可是她有时候故意发惊人的论调,她以为那是时髦呢。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爱你的!她爱你的!”

  海立道:“可是……我对她……也不过如此。小寒,对于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头去,看着脚踏车上的铃,海立不知不觉伸过手去掩住了铃上的太阳光,小寒便抬起眼来,望到他眼睛里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没敢对你说,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纯洁的。”

  小寒微笑道:“是吗?”

  海立道:“还有一层,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

  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恐怕也不能够使你满意。现在,你爸爸这么一来……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兴,也许你愿意离开你的家……“

  小寒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里满是汗,头发里也是汗,连嗓子里都仿佛是汗,水汪汪地堵住了。眼睛里一阵烫,满脸都湿了。她说:“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么用?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海立还有点疑疑惑惑地道:“你真的……”

  小寒点点头。

  海立道:“那么……”

  小寒又点点头。她抬起手来擦眼泪,道:“你暂时离开了我罢。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海立连忙跨上自行车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来,恰巧误了电梯,眼看着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地揿铃,电梯又下来了。门一开,她倒退了一步,里面的乘客原来是她父亲!她木木地走进电梯,在黯黄的灯光下,她看不见他脸上任何表情。这些天了,他老是躲着她,不给她一个机会与他单独谈话。她不能错过了这一刹那。二楼……三楼……四楼。她低低地向他道:“爸爸,我跟龚海立订婚了。”

  他的回答也是顶低顶低的,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们从前常常在人丛中用这方式进行他们的秘密谈话。他道:“你不爱他。你再仔细想想。”

  小寒道:“我爱他。我一直瞒着人爱着他。”

  峰仪道:“你再考虑一下。”

  八楼。开电梯的哗喇喇拉开了铁栅栏,峰仪很快地走了出去,掏出钥匙来开门。小寒赶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虑过了。我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

  峰仪淡淡地道:“我是极其赞成健康的,正常的爱。”一面说,一面走了进去,穿过客堂,往他的书房里去了。

  小寒站在门口,愣了一会,也走进客室里来。阳台上还晒着半边太阳,她母亲还蹲在凉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脚二步奔到阳台上,唿朗一声,把那绿瓷花盆踢到水沟里去。许太太吃了一惊,扎煞着两手望着她,还没说出话来,小寒顺着这一踢的势子,倒在竹篱笆上,待要哭,却哭不出来,脸挣得通红,只是干咽气。

  许太太站起身来,大怒道:“你这是算什么?”

  小寒回过一口气来,咬牙道:“你好!你纵容得他们好

  爸爸跟段绫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许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关你什么事?我不管,轮得着你来管?”

  小寒把两臂反剪在背后,颤声道:“你别得意!别以为你帮着他们来欺负我,你就报了仇——”

  许太太听了这话,脸也变了,刷地打了她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胡说些什么?你犯了失心疯了?你这是对你母亲说话么?”

  小寒挨了打,心地却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还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着下牙。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母亲这样发脾气,因此一时也想不到抗拒。两手捧住腮颊,闭了一会眼睛,再一看,母亲不在阳台上,也不在客室里。她走进屋里去,想到书房里去见她父亲,又没有勇气。她知道他还在里面,因为有人在隔壁赶赶咐咐翻抽斗,清理文件。

  她正在犹疑,她父亲提了一只皮包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小寒很快地抢先跑到门前,把背抵在门上。峰仪便站住了脚。

  小寒望着他。都是为了他,她受了这许多委屈!她不由得滚下泪来。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烟灰,零乱的早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

  她说:“你以为绫卿真的爱上了你?她告诉过我的,她是‘人尽可夫’!”

  峰仪笑了,像是感到了兴趣,把皮包放在沙发上道:“哦?

  是吗?她有过这话?“

  小寒道:“她说她急于结婚,因为她不能够忍受家庭里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过是换个环境,碰到谁就是谁!”

  峰仪笑道:“但是她现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见了龚海立,后遇见了你。你比他有钱,有地位——”

  峰仪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爱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顾一切地跟我么?她敢冒这个险么?”

  小寒道:“啊,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多么对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你爱她,你不能害了她!”

  峰仪笑道:“你放心。现在的社会上的一般人不像从前那么严格了。绫卿不会怎样吃苦的。你刚刚说过:我有钱,我有地位。你如果为绫卿担忧的话,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为她担忧呢!她是多么有手段的人!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别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峰仪微笑道:“也许她不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约都跟你差不多罢!”

  小寒跳脚道:“我有什么不好?我犯了什么法?我不该爱我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

  峰仪道:“我没说你不纯洁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爱你!你哪里还有点人心哪——你是个禽兽!你——你看不起我!”

  她扑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峰仪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挣扎中,尖尖的长指甲划过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滴。穿堂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峰仪沙声道:

  澳隳盖桌戳恕!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镜中瞥见了她自己,失声叫道:“我的脸!”她脸上又红又肿,泪痕狼藉,再加上那鲜明的血迹子。

  峰仪道:“快点!”他把她从地上曳过这边来,使她伏在他膝盖上,遮没了她的面庞。

  许太太推门进来,问峰仪道:“你今儿回家吃晚饭么?”

  峰仪道:“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有点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搁多少时候却说不定。”

  许太太道:“噢。几时动身?”

  峰仪道:“今儿晚上就走。我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有什么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的书记。”

  许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给你打点行李去。”

  峰仪道:“你别费事了,让张妈她们动手好了。”

  许太太道:“别的没有什么,最要紧的就是医生给你配的那些药,左一样,右一样,以后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

  峰仪道:“我就来了。”

  许太太出去之后,小寒把脸揿在她父亲腿上,虽然极力抑制着,依旧肩膀微微耸动着,在那里静静地啜泣。峰仪把她的头搬到沙发上,站起身来,抹了一抹裤子上的皱纹,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发上,许久许久,忽然跳起身来。炉台上的钟指着七点半。她决定去找绫卿的母亲,这是她最后的一着。

  绫卿曾经告诉过她,段老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糊涂而又暴躁,固执起来非常的固执。既然绫卿的嫂子能够支配这老太太,未见得小寒不能够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没有知道绫卿最近的行动。知道了,她决不会答应的。绫卿虽然看穿了她的为人,母女的感情还是很深。她的话一定有相当的力量。

  小寒匆匆地找到她的皮夹子,一刻也不耽搁,就出门去了。她父亲想必早离开了家。母亲大约在厨房里,满屋子鸦雀无声,只隐隐听见厨房里油锅的爆炸。

  小寒赶上了一部公共汽车。绫卿的家,远虽不远,却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苍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过,认门牌认了半天,好容易寻着了。是一座阴惨惨的灰泥住宅,洋铁水管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灯光,灯上罩着破报纸,仿佛屋里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这里,却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那雨势来得猛,哗哗泼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层白烟。小寒回头一看,雨打了她一脸,呛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掏出手绢子来擦干了一只手,举手揿铃。揿不了一会,手又是湿淋淋的。她怕触电,只得重新揩干了手,再揿。铃想必坏了,没有人来开门。小寒正待敲门,段家的门口来了一辆黄包车。一个妇人跨出车来,车上的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桃灰细格子绸衫的稀湿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楚了是她母亲,正待闪过一边去,却来不及了。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你还不跟我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小寒道:“怎么?汽车出了事?还是——”

  她母亲点了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我们叫一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人坐一部罢。”

  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

  暗降资窃趺椿厥拢堪职衷趺戳耍俊

  许太太道:“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上了公共汽车,连忙赶了下来,跳上了一部黄包车,就追了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么会到医院里去的?”

  许太太道:“他好好地在那里。我不过是要你回来,哄你的。”

  小寒听了这话,心头火起,攀开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许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发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

  小寒闹了一天,到了这个时候,业已精疲力尽,竟扭不过她母亲。雨下得越发火炽了,拍啦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视觉的世界早已消灭了,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气味,水滴滴的头发的气味,她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肉

  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亲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干什么?”

  许太太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么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

  …他也跟着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细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

  许太太的声音空而远。她说:“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好在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了。”

  小寒急道:“你难道就让他们去?”

  许太太道:“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

  小寒道:“可是你——你预备怎样?”

  许太太叹了口气道:“我么?我一向就是不要紧的人,现在也还是不要紧。要紧的倒是你——你年纪青着呢。”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干净!”

  许太太道:“你怪我没早管你,现在我虽然迟了一步,有一分力,总得出一分力。你明天就动身,到你三舅母那儿去。”

  小寒听见“三舅母”那三个字,就觉得肩膀向上一耸一耸的,熬不住要狂笑。把她过继出去?

  许太太又道:“那不过是暂时的事。你在北方住几个月,定下心来,仔细想想。你要到哪儿去继续念书,或是找事,或是结婚,你计划好了,写信告诉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小寒道:“我跟龚海立订了婚了。”

  许太太道:“什么?你就少胡闹罢!你又不爱他,你惹他做什么?”

  小寒道:“有了爱的婚烟往往是痛苦的。你自己知道。”

  许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你的脾气这么坏,你要是嫁了个你所不爱的人,你会给他好日子过?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

  小寒垂头不语。许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这件事你丢给我好了。我会对他解释的。”

  小寒不答。隔着衣服,许太太觉得她身上一阵一阵细微地颤栗,便问道:“怎么了?”

  小寒道:“你——你别对我这么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许太太不言语了。车里静悄悄的,每隔几分钟可以听到小寒一声较高的呜咽。

  车到了家。许太太吩咐女佣道:“让小姐洗了澡,喝杯热牛奶,赶紧上床睡罢!明天她还要出远门呢。”

  小寒在床上哭一会,又迷糊一会。半夜里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点着灯,许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还澌澌地下着。

  小寒在枕上撑起胳膊,望着她。许太太并不理会,自顾自拿出几双袜子,每一双打开来看过了,没有洞,没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来,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头发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来。小寒爬下床头,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事,看了半日,突然弯下腰来,把额角抵在箱子的边沿上,一动也不动。

  许太太把手搁在她头发上,迟钝地说着:“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

  小寒伸出手臂来,攀住她母亲的脖子,哭了。

  许太太断断续续地道:“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的时候……”

  (一九四三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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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经》介绍

  《心经》是作家张爱玲创作的短篇小说,初载1943年8、9月上海《万象》月刊第2、3期,收入《传奇》,中国大陆地区版本收录于小说集《倾城之恋》。

  该小说讲述了父亲许峰仪与女儿许小寒、妻子许太太以及女儿同学段绫卿的感情纠葛。小说着重刻画了一段父亲与女儿的畸形之恋,以此探究在男权主义下女性地位与主体意识的空间与成长。

  内容简介

  故事是在许小寒20岁生日时与同学的谈话开始的。在谈话中,许小寒乐于谈论父亲,并对同学将父亲认作她男友的事暗自窃喜。她刻意忽视许峰仪的父亲地位,与父亲一起嘲笑母亲,并希望守在家里当一辈子孩子,永远不离开许峰仪。七八年前,父女俩是在不知不觉中陷进去的。那时他们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表面的天伦之乐中,然而灵魂深处罪恶的种子已种下。许太太对此有察觉,但总不相信,认为小寒不过是个孩子。许峰仪与妻子已无感情可言,将感情寄托在女儿小寒身上不过只是精神上的安慰。

  然而,许峰仪并不满足于这种精神安慰,他希望一份实在的,可以触摸的感情,对于小寒,许峰仪只能隔着玻璃去触摸小寒的身体,并在心里感受着她的肉体。这在他看来是无法直视和原谅的,面对长大了的小寒,他的心里充满了罪恶感。于是,他把感情转移到与小寒同龄且长相相似的段绫卿身上,与段绫卿私奔,离开了让他内心纠结万分的家。

  许峰仪的出走是小寒意料之外的,因为她曾确信他不会放弃她,她也不会放弃他。小寒竭尽全力地试图挽回父亲的爱。她先是通过与龚海立订婚的行为,希望以此刺激父亲,但父亲不为所动,二人甚至在客厅厮打起来,小寒没有留住父亲,但她依然不放弃。她去找绫卿母亲,希望借绫卿母亲之手将绫卿从父亲身边拉走,但在关键时刻,母亲出现,将她带回了家。在雨中,二人同乘一辆车,小寒不禁抱怨母亲为什么不早管管自己。当母亲说出那句我怎么能恨你,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时,小寒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小说结尾,许太太为女儿解决与龚海立的婚事,又为她谋划远走北方。

  创作背景

  1943至1944年,上海政局渐趋于稳定,《紫罗兰》《人间》《天地》等杂志相继出版,暗示着上海文坛进入了“繁荣期”。此时的文学创作环境相对宽松,给了张爱玲大显身手的舞台。从《第一炉香》开始,她的小说盛放在上海文坛上,《心经》便是在此背景下写成的。1943年7月,张爱玲带着《心经》手稿登门向《万象》杂志主编柯灵自荐,小说随后顺利刊载。

  人物介绍

  许小寒:故事主人公。年轻美丽的许小寒,成长在一个其他人看来十分羡慕的完整而又富裕的家庭中。实际上,她不愿意长大,非常在意自己的年龄,她希望用伪装的天真与父亲许峰仪继续畸恋。她从不把母亲许太太当作自己的母亲一看待,反而视为情敌,一个曾经占据了父亲的女人。因为恋慕父亲,所以她十分厌恶母亲,当她去找段绫卿母亲时被许太太骗上了车,她们的肌肤触碰到一起时,许小寒感到了厌恶和排斥。

  许峰仪:作为许小寒的父亲,许峰仪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职责,当女儿对自己有了超越一般父女情愫的时候,并没有将这种不伦之情及时扼杀,反而不加阻止任由其朝着错误方向发展,甚至于爱上自己的女儿,同时伤害了妻子。最后,他和女儿许小寒的同学段绫卿走到一起,将对女儿的爱恋之情转移到了段绫卿身上。对于许峰仪来说,段绫卿和女儿许小寒长得有些相似,所以段绫卿成为了许小寒的替代品。

  许太太:许小寒的母亲。早年,她只是微笑着看着许峰仪和许小寒父女俩,尽管他们的行为举止已经超越父女之间应有的状态。许太太以家务和摆弄花草为主,和丈夫、女儿的生活几乎脱轨,在家中几乎成为了透明人。她知道女儿和丈夫超乎寻常的感情,但善良的她一直不愿相信。即使现实逼迫自己不得不相信的情况下,她也无法怨恨女儿,而是努力地挽救女儿,不能让她越陷越深。

  作品鉴赏

  主题思想

  《心经》展现的是一出家庭伦理的悲剧,小寒与父亲的畸形爱恋违背了社会伦理,触动了人类情感中的深层恐惧。小说通过对三位女性可怜可悲命运的描写,反映了作者清醒的女性意识,使人深深地悲慨于社会的进步发展,竟然未对女性悲剧命运的改变产生丝毫影响的残酷事实。小寒的爱而不能在一起,绫卿的私奔行径,许太太的隐忍不言,她们为了一个男人的一己私利的互为替代、彼此斗争,均表现出社会对女性心理的压抑,体现出作者对女性命运的冷静思考。

  许峰仪不爱自己的妻子,却毫无理性地将这份本应给予妻子的爱转嫁到女儿身上。他也不爱段绫卿,段绫卿只是小寒的替代品而已。三个女人间夹杂的许峰仪,根本无力与真实的自己统一,他不断地回避和转移情感,不但造成了三个女人的悲剧,也显露出自己的懦弱和自私。因此从这一角度而言,许峰仪与张爱玲其他文本中的父亲形象虽然表面看来大相径庭,但在精神向度上却取得了某种内在的一致性。尽管这个故事披上了“爱”的面纱,仍然是张爱玲擅长书写的“弑父”主题的变奏。以恋父开始的故事走向了它的反面,揭开了暧昧、温情的父爱面纱,露出里面深藏的欲望、抛弃和人性的自私。

  艺术特色

  意象及其作用

  小说中,植物这一意象描绘出了人物的心理状态。当小寒知道父亲决定离她而去时,看到了篱笆上的藤条“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空得令人眩晕。”这是小寒对父亲形象的隐喻,也是她自身境遇的写照。小寒渴望抓住父亲的爱,一如往上攀爬的藤,越过篱笆进入新的世界。但她所追求的新世界就像空中楼阁,注定无法实现。“藤”这一意象暗示了小寒内心的空虚与脆弱。

  同时,作者善于运用建筑物意象,折射出人物内心的想法。生日会结束后,小寒送段绫卿下楼走楼梯时,把那楼梯叫做“独白的楼梯”。楼梯所形成的封闭空间,令人的内心感到安全,从而不用担心他人窥到自己的心思,甚至可以进行自我的对话。这从侧面折射出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表现出作者对社会压抑氛围的嘲讽。小说后段,遭受沉重打击的小寒想到说服段绫卿母亲阻止父亲和绫卿。在段家门前,作者再次用四周的意象来表现小寒的潜意识。“阴惨惨的灰泥住宅”“青黯的霉苔”等写出段家家境贫寒,也暗示了小寒内心的恐慌。

  《心经》中,张爱玲运用意象叙事以使小说主干发生必要的枝蔓,弥补材料不足,起到“补白”或补叙作用。如作者描写这个家的陈设:“客室里,因为是夏天,主要的色调是清冷的柠檬黄与珠灰。不多几件桃花心木西式家具,墙上却疏疏落落挂着几张名人名画。”这里隐约透出一种冷漠与不协调,暗示出这个家庭并不如外人面前的和谐。从后文中可以看出这个家庭里不存在温暖的亲情,相反,小寒破坏了父母间的感情。同样,许峰仪那张男扮女装的照片也并非可有可无,而是运用意象的“补白”来刻画人物的双重性格。再者,三张照片中唯独缺少许太太的,一方面暗示出母女情敌的立场,另一方面暴露出女主人在这个家庭的缺席状态。许太太将自己淡化为可有可无的角色,她的有意忽视、忍让更是助长了许父与小寒的不伦之情。

  人物塑造

  小说通过对许峰仪与三个女性形象许太太、许小寒、段绫卿的塑造,最终将一个看似完整的家庭逐渐分解。无论是在家中空间布局方面,还是在楼梯间悠长的场景描写方面,都渗透着沉重的忧伤的感觉,暗示这一切注定是个悲剧。而父亲、女儿与母亲之间无形的距离感都在张爱玲不着痕迹的描写中显露无疑。许峰仪“去势”化的弱化描写,突出了三位女性相似又不同的特点,在本我、自我以及超我三个人格中的纠结徘徊,每个人物都有自己困境,并非真正的完美与自由,许小寒在父系话语环境下本我情感主体的成长,段绫卿自我的成全以及与旧家庭的割裂与逃离,许太太超我的隐忍与双重身份的责任感,塑造的每一位女性都在自己的生活内生动鲜活,都高于许峰仪这样一个男性角色人格。

  作者简介

  张爱玲,中国现代作家。祖籍河北丰润,1920年9月生于上海,1995年9月逝于美国。张爱玲深受中国古典文学影响,又接受了西式教育,从而形成中西兼备的文学视野。她的作品多着眼于普通人的命运,洞察人性的幽微,又有历史意识,写出了大变动时代下的众生相。代表作品有《倾城之恋》《半生缘》《红玫瑰与白玫瑰》《金锁记》《小团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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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后感:

  张爱玲无疑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所以,她的作品也毫不忌讳的呈现出社会万千现象。在小说《心经》里,她向我们娓娓道来的就是这样一个令人难以启齿的故事,关于恋父情结。从心理学角度上讲,这种事也无可厚非,而张爱玲运用西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恰如其分地将这种隐匿的情感展现在我们眼前。无疑,恋父开始,注定是一场宛如飞蛾扑火的情殇。

  小说开头,张爱玲虽未直截了当地挑明许小寒和她父亲之间的微妙关系,但从小说细节之中也能略窥一二。

  许小寒对父亲的过分依赖和对朋友的炫耀,张爱玲写得细致入微。许小寒和父亲一起到国泰看电影,被人误认为是男女朋友时,她心中甚是得意的。而从她和父亲的合照及他父亲的化装照中,我们也不难想象出她对父亲撒娇的情态。许小寒一直拒绝长大,也正是因为她感觉到了长大后的微妙变化,她宁愿没长大,一直与父亲保持亲密无间的关系。

  许小寒爱慕着自己的父亲,必然于无形中伤害了自己的母亲。当一个女人过了三十,青春不在,她的心灵必定是敏感而又脆弱的。试想某一天,当她满心欢喜地穿了一件漂亮的衣裳,可她的女儿却不以为然的笑了,接着自己的丈夫也跟着笑,她的心情会是怎样。记得某一个人讲过,笑是最有魅力的,同时也是最有杀伤力的。而此时此刻,这种笑无疑成了最尖锐的武器,让她遍体鳞伤。可是,她无法去责怪她的女儿,因为,女儿依旧是那般的天真可爱。她只能默默地说服自己不必去在意。而当她最后明白,女儿那时是故意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心已平静如水。对于许小寒,她终究无法去恨。她只能幻化成一缕数不尽凄凉的轻烟,无奈地看丈夫离自己越来越远。

  而许小寒依恋着自己的父亲,这对她自己也不好受。她拒绝了其他爱慕者,选择蹉跎岁月,只是因为她的父亲。其实在这里,这一场情感纠葛的罪魁祸首何尝不是许小寒的父亲呢。因为他对许小寒的纵容,让许小寒先陷进泥淖里不能自拔。而他即时脱身,但他却不是选择好好对待自己的妻子,而是选择和许小寒的朋友段绫卿在一起。段绫卿,在见到她的那刻,他就说和许小寒有点儿像。段绫卿,对于他来说无疑是根救命稻草;而他对段绫卿来说,有的只是金钱和地位的诱惑吧。或许,我们永远无法看得真切。许小寒知道段绫卿家的难处,所以她开始极力撮合她和龚海立相好。龚海立家境好,又有前途;段绫卿,人聪明,又有美貌。她觉得两个人极有可能在一起,而这里或许也是她自己的父亲的缘故。女人的直觉是最准确的,当她听见父亲说段绫卿和她长得像时,她就害怕了。所以,她才会这么迫不及待。当她得知父亲与段绫卿的事时,她表现出来的激动高过她的母亲。她要去段绫卿家游说段绫卿的母亲,却被自己的母亲拽了回来。或许是赌气吧,她选择与龚海立订婚。这里,龚海立无疑是可悲的,许小寒之前假装不知晓他对自己的心意,是由于许小寒的父亲;现在,许小寒决定和他订婚,也是由于许小寒的父亲。这,对他是福,还是祸呢?

  仿佛在一夜之间,这个曾经令人羡慕的美满家庭突然变得摇摇欲坠。隐匿在其间的恋父情殇,不外乎是一颗定时炸弹。许小寒的母亲,心里是痛苦和绝望的,她最后也只能说自己会坚强地活下去,心中却是无限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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