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散文创作的形式美

2020-08-28 张爱玲

  导语:张爱玲散文创作独树一帜,就其形式特点而论,可以概括为弹性美和流动美。

  张爱玲散文创作独树一帜,就其形式特点而论,可以概括为弹性美和流动美。弹性主要从文章构成元素的角度,通过对句式、结构、表达方式等方面的解析, 细致入微地考察搜集在《张看》中的散文。流动美着眼于文章的层级结构,即从表层形象和深层气韵和节奏两个层面,探究形成张氏散文独特魅力的原因之所在。

  (一)散文形式弹性美的经营

  所谓“弹性”是指散文结构力求多元、散漫;对各种语句兼容并包,融合无间;比喻象征意象现实浪漫等等手法集中在一起施展,纵横捭阖不分高低次第;抒情议论叙事描写等等归类成了一杯汇融之羹。

  张爱玲散文结构自由散漫,她少用一气呵成的章法,而是解甲归田式地分写、散写、杂写和改写。分写属于并列结构,两条以上的线索时分时合,接近于章回体小说常用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种叙事模式。如《我看苏青》,审己度人,明写苏青暗写自己,笔触在“我”和苏青之间跳跃,变动不居。散写最能体现散文的“形散神聚”。如《烬余录》,以小见大,大处着眼,小处落笔。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围绕香港之战,通篇却写的是吃、穿和谈情说爱等不相干的事。笔致灵活,散而不乱。杂写与散写不同,杂写是不粘不滞,文章往往顺着某种情绪岔开去,直到兴尽之后再兜转回来。如《公寓生活记趣》《谈吃与画饼充饥》,时而离题,时而切题,天马行空,漫无边际,章法全凭意识流动。改写主要指读后感和观后记之类的散文,这类文章不拘囿于传统写法。即不以思想和艺术批评为主,而是另辟蹊径。如《谈看书》《谈看书后记》等于是张版的《叛舰喋血记》;而《谈画》借画完整地描绘塞尚的一生。灵活多变的结构是活跃心灵的创造物。“结构学派认为,作品的结构是一个内在的架构,是作者创作思路的原型,也是人类心灵的模型的一个重要表现。结构本身可以呈现作品的风格与思想。”①

  张爱玲的散文结构是解甲归田式的自由散漫,语言则是错综变化的七宝楼台。她对语言有高度的敏感和驾驭能力,在散文中十分注重句式的选择和搭配,中西合璧, 古今杂糅,雅俗兼备。从而调制出整散交错,张弛有致、疏密有度的语流,行文跳跃跌宕,节奏和谐。文中有时采用一些欧化和诗化的句法,句法活泼新颖。如“悲壮是一种完成,而悲凉则是一种启示”;“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②。“非常的美,非常的应该”③。有时套用古诗词,构成深具民族风味的肌理。如“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④;“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⑤。有时选用一些音调铿锵悦耳、表情十足的方言或俚语。如《中国的日夜》里肉店老板娘和乡下亲戚的对话,《有女同车》中电车上的中年太太向其内侄的讲述和儿子之间的过节,全用地道的吴语方言写就。同时拥有几幅笔墨,或机智俏皮、或渲染气氛、或奠定作品基调、或讽刺揶揄,多元碰撞整合,形成张爱玲散文独特的语言风格。

  “技巧对张女士是最危险的诱惑”⑥。这是傅雷《论张爱玲小说》中的一句话。这句话同样适合张爱玲的散文创作。张爱玲的比喻精辟而突兀,如神来之笔。空气受压使水管发出如“从九泉之下发出来”⑦的轰隆声,甚至转变成在空中经过的飞机和它投下的炸弹。像张爱玲这样亲历战争之险的人,难免风声鹤唳;而且如此切景的比喻,读者怎能不产生共鸣?把冰冷的机器和稚嫩可爱的儿童连成一体:半夜时分电车场的电车进场就像吵吵闹闹不愿意上床的小孩子,从公寓楼上看下去电车的顶就像小孩子的白肚皮。这样的比喻对于深受农业文明濡染的中国人感到有些匪夷所思。一件薄棉袍带给张爱玲永远难以忘怀的“冻疮”的记忆,她写道:“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 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⑧在她看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⑨。张爱玲以审美观照世态,同时以审丑的眼光介入人生。独特的观察和思考角度,是张氏比喻出奇制胜的法宝。

  在张爱玲散文作品摹写的现实场景和营构的浪漫语境里,意象和修辞密集其中。譬如以下这段文字:丝绒败了色边缘被灯光喷上了灰扑扑的淡金色,帘子在大风里蓬飘,街上急急驶过一辆奇异的车,不知是不是捉强盗,“哗!哗!”锐叫,像轮船的汽笛,凄长地,“哗!哗!”……“哗!哗!”大海就在窗外,海船上的别离,命运似的决裂,冷到人心里去。(《谈音乐》)⑩

  这种由一辆车的驶过而触发的一系列联想中,综合运用比喻、拟人、通感各种修辞手法,细致刻画了作者的心理流程。尽管张爱玲很少在文本中使用“孤独”这个词汇,但这种孤独感却渗透在字里行间弥散蔓延。我们可以轻易地捕捉到这种由孤独而衍生出来的一系列意象。譬如“冷冷清清”,“零零落落”,“森森细细”,“潇潇”,“寥落”等等。至于为“荒凉”所构筑的意象,更是多到不可枚举。意象的丰富性昭示了张爱玲感性和心理世界的纤细与丰盈,标志了张爱玲以一种艺术的方法把生活体验审美化、情趣化的意向。

  文字技巧固然是张爱玲散文创作极富个性特征的方面,抒情议论叙事描写熔于一炉,共冶互铸华美篇章更是不容忽视。张爱玲小说散文两栖,人情练达,才华横溢,其散文兼具繁复纷纭的感性和清明精湛的理性。如《传奇再版的话》,格局大,格调也高。先从“出名要趁早”写起, 再写到时代的背景和前景,“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说明她的深思慧见。接着她观赏嘣嘣戏的经过,写得栩栩如生。在庄重笔调之后,是一长段活泼的描写,好像离题,实际上背后还有更严肃的主题,“将来的荒原下,断砖颓垣里,只有嘣嘣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它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前面的论见悲观,后面的预言却充满希望,见解亦非常独特。最后她以本书的封面设计作结,用“生命也是这样的吧――它有自己的图案,我们惟有临摹”,来总结整个序文。整篇文章浓淡交织,冷热互见,叙述描写议论抒情样样出色。

  综上所述,张爱玲散文既讲究文章平面的布局,又注意多元立体的时空设计;既强调笔法的翻新立奇,又专注于意象的经营。由此造成文本的巨大弹性和无限张力,凸现了张爱玲散文的浓度和厚度。

  (二)散文艺术流动美的凸显

  艺术中的流动之美,是一种洋溢着生机,充满了活力的美学境界,具有鲜明独到的艺术审美价值。张爱玲散文思路活泼,奇思妙想络绎不绝。贾平凹和舒婷对其散文曲径通幽、摇曳多姿的韵致有精到见解。贾平凹说:“张爱玲散文短可以不足几百字,长则万言,你难以揣读她的那些怪念头从哪儿来的,连续的感觉不停地闪, 组成了石片在水面的一连串的浮过去,溅起一连串的水花。”舒婷提到张爱玲行文中“忽然逸开去”、“甚至跑题更远”,剖析张爱玲散文艺术的形成及其表现,对推动张爱玲散文的研究和欣赏具有重要意义。

  “散文艺术的流动美首先表现在外在形象的创造上。这包括画面的描摹,事件的叙述,人物的刻画等方面。散文形象具有不同于小说形象和戏剧场景的独特性,这其中有一些重要的特点,就是片段性、跳跃性、单位具象转换的迅疾性等表现得异常分明,而这些特点本身就呈现出一种发展着流动着的态势,当这种在散文家的笔下表现得相当突出,上升为一种刻意创造的艺术形态时,它们蕴含的流动美自然而然地鲜明地突现出来了。”{16}张氏笔走龙蛇,时而切题,时而跑题。其文如万斛泉流,汩汩滔滔,沿途凡有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才再往前去。尽管这些都不是它行程的主题,但正是它们出人意料的闪现成就了散文形象的跳跃性。

  在《诗与胡说》中,开篇由诗谈到诗人,可是张爱玲一说起路易士就跑题了,说小说,说连载,她欲罢不能。这几乎成了张爱玲的一贯风格。在《洋人和京戏及其他》中故伎重演。文章从京戏到平剧自由发挥,举出大量剧目,可是对于什么“唱念做打”或者“生旦净丑”全然不顾,而是充满了活泼泼的对中国人的性格与心态的描摹。张爱玲在以门外汉说门外话时,常常忽然斜开去,比如她以寥寥数笔描画一个追不上电车的人的“阿Q像”。或者离题万里,说起久违的磕头来,畅言毫无阻拦、一路顺风磕了好几个头而快活不已的心情。总之,只要联想的机栝一经触动,各种生活片段和艺术画面就会纷至沓来,在一幅幅此情此景上叠加另一幅所思所感。张氏抛洒丰满而机智的感觉,在文字的丛林中自由穿行。

  跑题是张爱玲散文流动形态的一种呈现方式,借鉴电影艺术的技术手段,例如电影镜头的运转、移动、蒙太奇式衔接等等,把不同时地的景、人、事联结在一起,实现时空转换,拓展文章容量,从而使散文产生一种灵动的跳跃感。《道路以目》中, 以“目”为镜头,摄取日常生活林林总总的片段组合剪接。邮差车座后载着的母亲满脸窘迫;寒冷中为人带来一丝暖意的灯光、红南瓜和火炉;深夜商店的橱窗;临时封锁的场景;军营早晚传出学吹喇叭的声音以及荒凉马路上的叫卖声……触目所及,齐聚笔端。它们既非一时一地,也非一人一事,但是,张爱玲如同一个出色的导演,通过镜头的推、拉、摇、摆,绘就一幅都市世俗生活百态图,揭示出丰富的人生意蕴。

  “散文艺术中的流动美,更重要的还是表现在内在情绪、意蕴的寄寓和抒写上”。“散文中的这种流动形态,能够使文章获得一种内在的气韵和节奏,从而促进文章意蕴的开掘和情绪的强化”。跑题和电影手法的介入不只是单一的叙述策略,其衍生效应是多极的。跑题创造了一种闲话家常的氛围,亲切平易,接近于情绪中央。作者的写作锋芒,以不可阻挡之势联类比及而下,在强化既有情绪的同时,调控叙事节奏的徐急变化,深化文章的意蕴,从而构成散文作品的整体美。譬如前文述及的《诗和胡说》《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中的跑题就是如此。

  蒙太奇式衔接除叙述外还有表意功能。巴拉兹指出:“上一个镜头一经连接,原来潜在各个镜头里的异常丰富的含义就像电火花似的发射出来。”镜头组接后使潜在含义浮现、凸显。不仅如此,不同镜头的对立、撞击、冲突可能产生新质和新义,从而表现思想与激情。以《道路以目》为例,每组片段融入后,文本就衍生出一层新的含义,文本生长和意蕴开掘处于一种共时状态。张爱玲一边感受平淡世俗生活中的小乐趣,一边时刻不能忘怀大时代中的威胁之感。她看的是街景,写的是浮华背后的人性。欢愉和悲哀,轻松和沉重,悲观但又不绝望,两种色彩在张爱玲的笔下反复交替,纠缠不清。不同镜头叠加后,互相映衬,交互阐发,共同照亮。这样的例子在张爱玲的散文中比比皆是。譬如《谈音乐》中,随着琴声幻化出两个场面。黎明时空空的雨点打在洋铁棚上,滴滴答答;仆人、苦力、推销员独自急急地走上几十层楼的大厦的灰色水泥楼梯。凄凉悲苦的处境和灰暗的人生前景,互为补充,揭开了“荒凉”时代幕布的一角。

  散文场景的大幅度跳跃,作品意蕴的开掘和情绪的强化,这两个方面构成了散文作品的流动态势。张爱玲在文本中借助跑题和电影艺术的技术极力打造散文艺术的流动美,使其作品表现出鲜活机灵、韵致高远、充满生机的美的魅力,加强了作品的美质和美感。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散文领域风行的是林语堂、钱钟书式的“闲适风”和“士大夫气”的小品文。张爱玲的散文作品以卓越的才华显示出别样的风格。她散文作品的核心主题和叙事姿态自觉疏离主流启蒙话语,充满弹性的散文形式和富于流动美的艺术形态,构建出活力四射的美学境界。所有这些终将变成现代文学的旧纤维,影响和启示当代的散文创作。

张爱玲小说《封锁》中的词汇艺术 从电影元素的视角来看张爱玲小说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