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戏剧翻译:以《不可儿戏》为例

2022-05-27 余光中

  余光中的作品风格极不统一,诗风是因题材而异的,而且多是乡愁和爱情的作品。在他看来,他认为翻译与创作密不可分。

  戏剧的翻译有异于其他文类的翻译,因为戏剧的译本必须考虑实际的演出。剧本要面对的,还有观众,甚至听众,不像其他的文学作品只需要面对读者。读者读不懂一段诗、一段散文或一段小说,可以厌倦沉思或者再读一遍。观众(其实是听众)听不懂一段台词,却不能请演员再说一次。在一切的文体之中,戏剧当然最近口语。所以剧本的译文,正如其原文,必须入耳便懂,也因此,比起其他文体来,更应贴切“目标语言”的习惯,最忌生硬不化的直译,尤以翻译针锋相对的喜剧为然。小说里也有对话,有时还颇占分量,简·奥丝婷的小说便是一例。这一点和剧本相通。

  不过,小说人物的对话不尽针锋相对,更不必妙语如珠。小说中的对话大可从容体会,不想剧本的对话稍纵即逝,没有第二次机会。拉迪根就说过:“小说家可以一连几页不理读者;戏剧家绝对不敢有一分钟丢下观众。”1戏剧家尚且如此殷勤地照顾观众,剧本的译者岂可不战战兢兢,亦步亦趋?不称职的译文,如果所译的是小说,读者寻思一下或者再看一段,或许勉可猜测。但若所译是剧本,而其关键又在对话,那真是要误尽观众,害死演员,祸延作家。如果那作家偏偏是锦心绣口的王尔德呢,生气之余,真不敢想象他会说出什么语惊四座的缺德话来。

  我译王尔德的喜剧《不可儿戏》,不但是为中国的读者,更是为中国的观众和演员。所以译者的理想是:读者顺眼、观众入耳、演员上口。为了对得起维美主义的才子,中译本的《不可儿戏》应该是活生生的舞台剧,不是死板板的书斋剧。我译过的文类包括诗、散文、小说、评论,但是对付戏剧,我的译笔却大异其趣。译诗的读者,举例说吧,本身就可能是位准诗人,或者是位小小学者,对于曲折的句式、复杂的文体,不妨从容解析。可是在台下看《不可儿戏》的,却是大众,至少也是小众了。对于济济一堂匆匆三小时的千万观众,我的译文必须调整到适度的口语化,听起来才像话,才像中国话。

  西化的译文,在笔下已经难以卒读,到了口头就更不像话。最理想的翻译当然是既达原意,又存原文。推而求其次,如果难存原文,只好就迳达原意,不顾原文表面的说法了。且举二例说明:

  Algernon. How are you my dear Earnest? What brings you up to town?

  Jack. Oh pleasure pleasure! What else should bring one anywhere?

  这是第一幕开头的对话。杰克的答话,如果只顾原文,就成了“哦,乐趣,乐趣!什么别的是应该带一个人去任何地方吗?”表面上是忠于原文了, 其实并未照顾到原意,等于不忠。这样的直译真是“阳奉阴违”。我的译文是“哦,寻欢作乐呀!一个人出门,还为了别的吗?”

  Lady Brackwell. Where is that baby?

  Miss Prism. Lady Brackwell I admit with shame that I do not know. I only wish that I could.

  这是接近临终的一段,为全剧情节所系,十分重要。答话的第二句如果迳译“我但愿我能够知道”,当然没错,也听得懂,可是不传神,所以无力。我译成“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英文的文法喜欢用名词,尤其是抽象名词,译者遇见,最难过关。像什么realization,甚至institutionalization之类的字眼,在中文里最难安顿。若是不幸这一类抽象名词当了一句话的主语,那就真是译者的险境。例如下面这段:

  Gwendolen. Ernest has a strong upright nature. He is the very soul of truth and honour. Disloyalty would be as impossible to him as deception.

  抽象名词这么多,中文最难消化。末句如果译成“不忠对于他将如欺骗一样不可能”,台上人岂不显得愚蠢,台下人也必感到茫然。我的译文是“他绝对不会见异思迁,也不会作假骗人”。原文的“不忠”与“欺骗”本是抽象名词,改成“见异思迁”与“作假骗人”,就变做两个短语,两件事情,显得具体落实,好懂得多。中文里的四字成语或四字句法,千万不可小看。在新诗和散文里,四字成语当然不宜多用,但在日常口语或演员的台词里,听来却响亮而稳当,入耳便化。

  Lady Bracknell. Hesitation of any kind is a sign of mental decay in the young of physical weakness in the old.

  这一句的抽象名词也不少。尤其是句首的主词,如果只译成二字词组的“犹豫”或“迟疑”,都会显得唐突不稳。我是这样译的:“犹豫不决,无论是什么姿态,都显示青年人智力衰退,老年人体力不足。”四字成语在中文里不但句法稳健,而且声调铿锵,这种对仗的“同义叠词”,比起单行的词语来,确是见效得多。且看下例:

  杰克的答话如果译成“哦,邻居们,邻居们。”或是“哦,邻居呀,邻居呀。”都是我所谓的“单行词”,势必显得孤立无援,软弱无力。可是如果动用四字成语的“同义叠词”,译成“哦,左邻右舍呀,”就稳健得多了。

  Algernon. And who are the people you amuse?

  Jack (airily). Oh neighbours neighbours.

  这一组对话里,如将答语译成“劳小姐说,一切美貌都是陷阱”,固然不错,却不如用对仗的四字成语,译为“劳小姐说,华容月貌都是陷阱。”

  Algernon. You are the prettiest girl I ever saw.

  Cecily. Miss Prism says that all good looks are a snare.

  遇见长句时,译者要解决的难题,往往首在句法,而后才是词语。对付复杂的长句之道,不一而足,有时需要拆开重装,有时需要首尾对调。一般译者但知顺译(即依原文次序),而不知有时逆译(即将原文倒装)才像中文,才顿挫有力。

  Lady Bracknell. I should be much obliged if you would ask Mr. Bunbury from me to be kind enough not to have a relapse on Saturday for I rely on you to arrange my music for me.

  这种句法就顺译不得,只好拆而复装,成为“要是你能替我求梁勉仁先生做做好事,别尽挑礼拜六来发病,我就感激不尽了,因为我还指望你为我安排音乐节目呢。”

  Miss Prism. I do not think that even I could produce any effect on a character that according to his own brother’s admission is irretrievably weak and vacillating. I am not in favour of this modern mania for turning bad people into good people at a moment’s notice.

  一连两个长句,或因副属子句尾大难掉,或因介词片语层层相套,都不宜顺译。我的译文是:“他自己的哥哥都承认他性格懦弱,意志动摇,已经不可救药;对这种人,我看连我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一声通知,就要把坏蛋变成好人,现代人这种狂热我也不赞成。”[3]

  看得出,两句都是逆译了。值得注意的是,两句译文都以动词结尾,正可说明,在不少场合,英文句子可以拖一条受词的长尾,换了是中文就拖不动。所以我往往先解决复杂迤长的受词,在放出动词来施以回马一枪。

  遇见典故,为免中国观众莫名其妙,我一律不采原典,只将它泯化于无形。好在句中用典不多,无须大动手脚。例如杰克向关多琳求婚,受挫于巴夫人,气得对亚杰能说:

  Jack. Her mother is perfectly unbearable. Never met such a Gorgon …. I don’t really know what a Gorgon is like but I am quite sure that Lady Bracknell is one.

  其中Gorgon是指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见者莫不化为顽石。如果迳予音译,例如“果更”之类,听众根本不懂。如果译成“蛇发女妖”,则巴夫人明明是带高耸的花帽,难与蛇发联想。不如简单明了,就说她是女妖。结果我译成了“母夜叉”。相信此词无人不懂,同时,“夜叉”来自梵文,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译成“药叉”, 也算是外来的妖怪。It is rather Quixotic of you 我就译成“你真是天真烂漫”。

  如果译诗,我大半会保留原文的专有名词,说什么“你真像唐吉诃德”。最可笑的一句是电铃骤响,亚杰能说:啊!这一定是欧姨妈了。只有亲戚或者债主上门,电铃才会揿得这么惊天动地”。后面一句的原文是

  Only relatives or creditors ever ring in that Wagnerian manner.

  我个人觉得真是好笑,因为这时华格纳才死不久, 又是萧伯纳郑重鼓吹的歌剧大师,其乐英雄气盛,往往金鼓其鸣。可惜一般观众不知华格纳的乐风,听到“只有亲戚或者债主才会把铃揿得像华格纳一样”,只会感到茫然,至少不会哄堂大笑。

  王尔德是唯美大师,也是对仗高手。叶慈就说,他这位爱尔兰乡长即使在说话的时候,也咳金唾玉,妙句出口,总是完美无陷,又十七世纪对比文体(antithetical prose) 之风。其实早在十六世纪,英国作家里李黎因“优浮绮思:巧析篇”

  (Euphues: The Anatomy of Wit)一书创立了优浮绮盛(Euphuism)的风格,不但讲究句法对称,更佐以纷至沓来的双声、双关、典故,和草木鱼虫之学,其华丽纷繁近于我国的骈文,但总不如中文方块字对仗起来,那么灵活自然。在第一幕里,亚杰能对杰克传授两面人之道:

  Algernon. You have invented a very useful younger brother called Ernest in order that you may be able to come up to town as often as you like. I have invented an invaluable permanent invalid called Bunbary in order that I may be able to go down into the country whenever I choose.

  我的译文是:“你创造了一个妙用无穷的弟弟名叫仁真,便于随时进城来。我呢创造了一个无价之宝的长期病人叫梁伯仁,便于随时下乡去”。英文里面能变的那一点对仗花样,中文要学样,实在绰绰有余。吾友梁佳萝教授英文名字与中文谐音,叫Gaylord,颇引人遐思。我们在中文大学同事的时候,我曾为他戏拟一联曰:

  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

  The gaylord of Shatin.

  王尔德出世之年与林纾相近,可惜他不生于中国,否则以他的一管彩笔,必能成为比美六朝的骈文大家。且看亚杰能对求婚失利的杰克怎么说:

  Algernon. Relations are simply a tedious pack of people who haven’t got the remotest knowledge of how to live nor the smallest instinct about when to die.

  这一点对仗当然也难不倒中文:“五亲六戚都是一批讨厌的人,完全不明白如何生得其道,也根本不领悟如何死得其时”。[4]

  最难缠的当然是文字游戏,尤其是一语双关,偏偏王尔德又是最擅此道。《不可儿戏》里有不少这样的“趣格”(trick),十之八九我都勉力凑趣,原先的那点趣格也只好另成一格了。

  Jack. Well that is no business of yours.

  Algernon. If it was my business I wouldn’t talk about it. It is very vulgar to talk about one’s business. Only people like stockbrokers do that and then merely at dinner parties.

  这一段不算王尔德的精华,可是其中的business一字造成的趣格在中文里却难两全。我只好改道而行,把stockbroker换成了politician,成了“要是跟我有关系,我才不讲呢。讲关系最俗气了。只有政客那种人才讲关系,而且只在餐桌上讲”。翻译本是一种妥协的艺术,而且原文愈妙,翻译就愈妥协。不过有时碰到中文的强势,译文就

  算不能压倒原文,至少也能分庭抗礼,连王尔德自己看了,也不免一笑吧。劳小姐劝蔡牧师结婚,妙语如下:

  Miss Prism. You should get married. A misanthrope I can understand – a womanthrope never!

  劳小姐咬文嚼字,把misogynist(憎恨女人者)误成了womanthrope,但妙在和前文的misanthrope同一格式,虽然不通,却很难缠。如果我不接受挑战,将就一下,译成“一个厌世者我可以了解——一个厌女者,决不!”当然也没有大错,可实在听众不懂之外,还势必漏掉了那半通不通的怪字。最后我是这样变通的:“一个人恨人类而要独善其身,我可以了解——一个人恨女人而要独抱其身,就完全莫名其妙!” [5]

  这么一来,当然是通了,但是也变了,变到王尔德设下的圈套之外,变得王尔德更——更什么呢,更妙了。这好像太不谦虚了。不过,谦虚原非王尔德的美德,对王尔德谦虚,恐怕是表错情了。译者原本无意跟唯美的才子较量,只是中文之势已成骑虎,译者怎能不乘势呢?

  英文的cynicism(愤世嫉俗)和Sinicism(中国风土)拼法稍异,但读音相同。现在且以我的Sinicism来对付王尔德的cynicism。在翻译《不可儿戏》时,我接了他好几十招,现在,轮到他接我一招了。我要以译者的身份对他说:I have presented you in a new version of Sinicism. Has it occurred to you Oscar that you could be rendered so Sinical?

  奥斯卡,不知道这两句话该如何翻译?

  注释:

  [1] A novelist may lose his readers for a few pages a playwright never dares lose his audience for a minute – Terence Rattigan in New York Journal – American Oct. 29 1956.

  [2] 《不可儿戏》中译本于1983年由台大大地出版社出版。1984年6月,中译本在香港大会堂一连演出13场,8场粤语,5场国语,由杨世彭导演。1984年6月,在原地再演14场,均为粤语,仍由杨世彭导演。同年6月底,杨世彭率领香港话剧团原有班底,去广州演出3场。1990年8月,此剧在台北市国家剧院演出11场,仍由杨氏导演。1991年5月,又在高雄市中正文化中心演出3场,由黄以功导演。

  [3] 钱之德译《名叫欧纳斯特的重要性》里,此段译文是:“据他兄弟自己承认,他天生不可救药的软弱和犹豫。我认为,我的话对他不会起什么作用。我不赞同这种现代的狂热,用一时的警告来使人改邪归正”。(见1983年广州花城出版社的钱之德译《王尔德戏剧选》,235页。)钱氏的中译本谬误甚多。

  [4] 钱译为“亲戚简直都是一般讨厌的家伙。他们一点不懂得怎样享乐生活,也完全没有预知什么时候死去的本能”。(见花城版228页)原文的对仗没有译出,令人难信王尔德的台词竟会如此拖沓。

  [5] 钱译为“您应该结婚。厌世者,我是了解的——一个女性气质的厌世者,我就不能了解了!”(见花城版241页)后半句完全误解。劳小姐希望蔡牧师跟她结婚,她不在乎蔡牧师悲观厌世,却不容他厌憎女人,顽守独身。“女性气质的厌世者”是指谁呢?简直无的放矢。钱译大谬之处多不胜数。且看下例:“星期三晚上吃饭是他说,你必须在本地区,邻近地区和澳大利亚三者之间作出选择”。(见花城版239页)

  (He said at dinner on Wednesday night that you would have to c0hoose between this world the next world and Australia.) 又一谬例为“宽恕,亲爱的普丽斯姆小姐,宽恕!我们谁也不是十全十美。我本人对下西洋挑起就特别容易着迷”。(见花城版243页)

  (Charity dear Miss Prism charity! None of us are perfect. I myself am peculiarly susceptible to draughts.) 当时众人正在研究杰克假弟弟的死因,杰克谎称是死于重伤风。劳小姐竟说:“这都是报应”。所以蔡牧师劝他厚道一点,且说他自己也特别敏感,吹不得风。那意思是说,他也容易感冒伤风,此与西洋跳棋实在风马牛不相及。

  原文刊载于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ing: Bridging East and West. Selected Conference Papers. Eds. Richard K. Seymour & C. C. Liu. College of Languages

  Linguistics and Literature University of Hawaii and West-West Center. 1994. pp.155-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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