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归安姚氏所编刻《凤墅残帖释文》卷五,即原《凤墅法帖》卷十七“南渡文艺帖”之“辛稼轩”名下,收有辛弃疾书信一通。经查检几种辛氏文集,如清人辛启泰刻《稼轩集钞存》,邓广铭先生《辛弃疾诗文钞存》,以及由邓广铭先生辑校审订、辛更儒先生笺注之《辛稼轩诗文笺注》,均未收此文,故可确定其为稼轩佚文无疑。根据姚氏释文,该书信连署衔、署名在内计三十行,今先抄录其全文如下:
弃疾坎壈之迹,奔走半天下,二三十年间,名公巨卿、硕生鸿儒,弃疾不佞,皆获伏下风而接余论,独一世伟人,每有惄如调饥之叹。初春入都,得望温厉,遂降此心。且蒙顾睐接纳,如平生欢,其何幸如之!猝猝南征,八月间始交贱事,求访故事,当以吏椟上罢,任不胜任之谢。然区区庸敬,岂所以施诸达人大观之前!弃疾则陋矣,言之汗下。
载惟察院问学之富、践履之实,忠肝义胆可以贯日月而沮金石者,固已见之议论之余矣。海内学士日俟廷告,由禁林而上政途,盐梅霖雨之事,不于门下,将谁属乎?弃疾泚笔以俟修庆。
弃疾求闲得剧,衰病不支。冠盖如云,朝求夕索,少失其意,风波汹涌,平陆江海。吁,可畏哉!弃疾至日前欲先遣孥累西归,单骑留此,即上祠请。或者谓送故迎新,耗蠹属耳,理有未安,少俟来春,当伸此请。故应有望于门下宛转成就之赐也。
三山岁事得中熟,然亦不敢不为救荒
之备。弟才薄力腐,任大责重,未知济否。 尚幸警诲,引睇实荣。伏纸不胜依归之剧。右谨具呈。
朝奉大夫、集英殿修撰、权知福州军州辛弃疾劄子。
《凤墅法帖》原为南宋曾宏父所编,系根据其家藏宋人手泽,特别是时人与其父三复(字无玷)往还书信,编刻而成,元、明以后已残,至清,数家各得其一部分,以其原书多草、行体,诸家分别为主释识,而归安姚氏所刻《凤墅残帖释文》十卷,虽仅及曾宏父原刻四十卷之四之一,然就现存情况看,已最为完本。其文献真实性,可由历代名家的题跋得到证明,这里拟引用乾隆三十四年(1769)著名学者钱大昕的跋语作说明。钱氏云:“《凤墅法帖》者,南宋曾宏父幼卿所刻,正帖二十卷,续帖二十卷,皆宋人书。其云‘凤墅’者,镌于庐陵郡之凤山别墅故也。予所得仅两卷,一为‘南渡名相帖’,一为‘南渡执政帖’。……卷中所载,皆诸公书翰,而与其父少师往还之帖居其太半。古人书问,不轻假手门客。行草大小疏密不拘,要皆秀逸可爱。宏父未冠失所怙,然藏弆手泽久而不忘,亦征名臣之有后矣。”跋中“与其父少师往还之帖居其太半”一句,最关紧要,它十分清楚而雄辩地说明了曾氏此帖的文献来源和文献真实性。
南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赵希弁《附志》著录有曾宏父《凤墅帖》二十卷,《画帖》二卷,《续帖》四卷,当是曾氏刻石未全时本。而残存之《凤墅法帖》,现藏上海图书馆,据悉,已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影印出版。影印本对观摩、赏鉴宋人法书,无疑是最好的版本。而本文所据之底本,乃清人之释识本,即前文所称《凤墅残帖释文》。今日所见之《释文》,亦有三种版本,其一即钱氏所藏二卷本,见录于《贷园丛书初集》、《丛书集成初编》两种丛书中,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均另藏有清抄本;其二为叶氏藏八卷本,所知仅有南京图书馆藏清赵氏非昔轩抄本,清赵宗建为之校、跋;其三为十卷本,最为全本,亦即本文之底本,她是合叶氏、钱氏所藏汇刻而成,前八卷排以“释文一”至“释文八”之序,当来自叶氏藏;后二卷以“释文上”、“释文下”标卷次,当来自钱氏藏。书口下题“咫进斋丛书 归安姚氏刊”,而考归安姚氏光绪九年刊《咫进斋丛书》,并无此书,当是未及收入者,此足以补其缺。
此通佚书对研究辛弃疾在绍熙年间的一些行实和心态,具有重要价值。
《宋史》卷四〇一辛弃疾传云:“绍熙二年,起福建提点刑狱;召见,迁大理少卿,加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邓广铭先生《辛稼轩年谱》指出:光宗绍熙三年(1192)春,稼轩赴福建提点刑狱任;秋九月,安抚使林枅卒,稼轩摄帅事;十二月,由三山赴行在。绍熙四年春,光宗召见于便殿,奏对,迁太府少卿(邓先生据楼钥《攻媿集》中制词改《宋史》本传);秋,加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绍熙五年,秋七月,以谏官论列罢帅任,主管武夷山冲佑观;九月,又被论列,降充秘阁修撰,并于该年再到期思卜筑。
据此,由书中“初春入都”四字,以及“八月间”、“岁事得中熟”、“至日前”等内容可知,此通佚书当作于绍熙四年八月秋收后至冬至之间。
书中所称赞之“察院”,当为稼轩寄书对象。考《宋史·职官四》:“御史台……其属有三院……三曰察院,监察御史隶焉。”又云:“庆元二年,侍御史黄黼言:监察御史,高宗时尝置六员,孝宗时置三员,令分按之,任止二人,乞增置一员,自后常置三员。”据此知,孝宗时置监察御史三员,然实际只有二员;光宗时沿孝宗旧制,置监察御史二员。另据《宋史》卷三九二《赵汝愚传》和卷三九三《黄度传》,汪义端、黄度二人均曾于绍熙四年任察院,那么,
汪、黄二人中的一人是否即为稼轩致书对象呢? 回答是否定的,因为书中所谓察院,系称呼受书人旧职,非稼轩作书时在任之察院。《法帖》编者曾宏父,以及前引钱大昕氏,在跋语中均多次说明,这些法帖多系书主与曾父三复往还之书,而曾父确曾任过察院之职,如《释文》卷三,当原《法帖》卷一五“南渡儒行帖南渡史学帖南渡续魁帖”之“石华文”名下,所收石宗昭致曾三复书中,即有“伏自察院暂领藩府,宗昭亦继归田里”之语;同卷吴猎致曾三复书,亦称“右谨具申呈察院先生台席”。这在整部《释文》中有多处实证,今不一一列出。故稼轩此书中所谓察院,应指《法帖》编刻者曾宏父之父曾三复,这是理之当然,毫无疑问。此亦足证佚书之可靠。
《淳熙三山志》卷二二《郡守》载:“辛弃疾,绍熙四年八月以朝散大夫集英殿修撰知。”似言稼轩知福州时的官阶为朝散大夫,但据此佚书,应为“朝奉大夫”,比朝散大夫低一级 (参《宋史·职官志九》) 。同时,八月亦为到任时间,其任命时间估计不会迟于五、六月或六、七月。
稼轩知福州时官职,《宋史》本传,及邓广铭先生《辛稼轩年谱》,蔡义江、蔡国黄《辛弃疾年谱》 (以下简称“蔡谱”) 等,俱言为“知福州”;但据此佚书,开始时应为“权知福州”,其“权”字之落,可能是在作此书之后,大概要到绍熙五年初了。
稼轩自“初春入都”至八月间匆匆回至闽地,其间在京时间甚短。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他很快又离京的呢?我们当然可以猜测是由于朝事不宁,主战派与主和派斗争激烈,稼轩不愿卷入无谓的政治纷争之中,朝中又缺乏强有力的援助,等等,但是,佚书中的一段话却更能透露其中的原由:“弃疾求闲得剧,衰病不支。冠盖如云,朝求夕索,少失其意,风波汹涌,平陆江海。吁,可畏哉!”其中,“求闲得剧,衰病不支”云云,自是托词,而更直接的'原因应是“冠盖如云,朝求夕索,少失其意,风波汹涌,平陆江海”,也即京城里的那些达官要人,竟然不断地向他索要钱财,一旦稍有怠慢不予答应或满足,便会平白地给他制造一些事端,甚至是大的事端。盖稼轩入京前在福建时,已经着手发展经济,作为一路之帅臣(摄帅),自然易让人以为多财;加之,他前此官湖南时,“议者以聚敛闻,降御前金字牌” (《宋史》本传) ;而还有一件事就发生在居京期间,更易让人认为他富有财产:“为大理卿(按:“大理”应为“太府”)时,同僚吴交如死,无棺敛,弃疾叹曰:‘身为列卿而贫若此,是廉介之士也。’既厚赙之,复言于执政,诏赐银绢。” (《宋史》本传) 所以,这些“如云”之“冠盖”,才对他“朝求夕索”。稼轩财力既有限,又不胜其烦,故请求离开京城这块是非之地,便很自然。比较之下,“蔡谱”所言“辛在摄帅时曾上疏言经界事,经界乃划清田地界址,于大地主豪户不利。据《宋史·朱熹传》载,当时宰相留正反对经界,故辛之内调可能与留正有关”,以为是留正使得稼轩出朝,恐的确尚需实证做进一步之证明。
稼轩在福建任上的心态,“蔡谱”绍熙四年“光宗召见,上登对劄子,迁太府少卿”条后,据稼轩《最高楼》(吾衰矣)词出列“拟乞归,赋词”条,加按语云:“辛弃疾雄才大略,对清闲之京官生涯,历来不感兴趣,故于每次奉召内调,均有怨恨牢骚。上年岁杪奉召离闽时所赋两词,见其心情。本年初过建安词中亦有‘玉殿何须侬去’之句。‘拟乞归’虽未必定有此事,但确表示其消极思退之心情,当可认为本年所作……”指出稼轩此年情绪低落,有乞归之思,相较其他辛氏年谱、传记,为深入、细致些。今此通佚书中“弃疾至日前欲先遣孥累西归,单骑留此,即上祠请。或者谓送故迎新,耗蠹属耳,理有未安,少俟来春,当伸此请。故应有望于门下宛转成就之赐也”云云,竟然连妻儿家小先期西行的想法都已产生,可谓直接而充分地表明了其欲请祠归隐的心态,足证“蔡谱”之高明。然佚书既明言“至日前……少俟来春”,则其退隐之志应是绍熙四年八月自京归闽后萌生的,而“蔡谱”系这种归隐心态于“秋,加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条之前,则显与事实有一定距离。
【从一通佚书看辛弃疾绍熙四年的行实和心态论文范文】相关文章:
辛弃疾的杂文词论文范文12-04
从军行王昌龄其七介绍02-20
岳飞和辛弃疾的励志故事12-22
辛弃疾的诗词注释和赏析06-06
看新编京剧《辛弃疾》命题作文07-28
李清照和辛弃疾的区别有哪些02-26
辛弃疾《贺新郎·濮上看垂钓》原文12-25
叶绍翁和杨万里的诗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