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的诗歌之所以能够获得广大读者喜爱,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的诗歌在艺术表现上对中国古代诗歌的继承。
20世纪80年代以来,台湾社会进入了富裕年代,整个台湾几乎成为“都市岛”,工业社会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使读者呼唤有关都市社会和都市人心灵关照的诗。同时,一些现代派诗人不少已经转向“新古典主义”,早在20世纪60-70年代,他们或力图再续我国古代诗词的抒情传统,或倾力寻求西方现代派与我国古典文学在艺术表现上的契合之处;到了80年代,面对新的社会思潮,他们更以种种方式发扬此“新古典主义”。席慕蓉在70-80年代初的写作思维与写作倾向不会脱离时代背景与台湾的社会现实,更不会跳出整个诗潮的影响与浸染。“新古典主义”诗歌效应也影响到她的诗歌创作中。她从13岁开始接触中国古典文学,当她第一次阅读到《古诗十九首》选诗时,内心受到过强烈的震撼。古诗中闪耀的生命之彩与哲理之光,使席慕蓉诗作烙上深深的古典印记,她的诗是“遁入古典的婉约”。昊奔星认为,席慕容“不像某些现代派诗人公开排斥传统,她能在消化传统的基础上发扬传统”。
罗宗强和陈洪在其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对意境有简洁明白的解释:“‘意境’指诗歌作品中情景交融的艺术画面。”判定一首诗歌是否具有意境,首先应该看这首诗歌是否勾勒了一幅完整的艺术画面,其次要看这首诗歌是否在这幅完整的艺术画面里融进了诗人的主观情意。具有意境的诗歌能够带给读者诗中有画、诗情与画景相融合的审美感受。诗歌中的意境可以分为篇中意境与句中意境两种。整首诗歌表现出来的意境,称之为篇中意境。一首诗歌中某些诗句表现出来的意境,称之为句中意境。
一
具有意境的诗歌能够带给读者诗中有画、诗情与画景相融合的审美感受。席慕容说:“画画与写诗,都是我极爱的事。不过在做这两件事时,我的心情截然不同……放进了我二十多年岁月的油画,就像一个不断地折磨着我的狂热的理想一样,我这一生注定是要交付给它了。”画画和写诗,是席慕容热爱生活、表现生活的两个途径,她对它们始终保持着浓厚的兴趣,画展和诗集是席慕容献给世界的两份精美的礼物。“她善于将古典诗词的诗情画意融进她的绘画中,久而久之,熟能生巧,便不自觉地将这一习惯带进她的诗词创作之中。”在席慕容如画的诗歌中,对色彩的敏感和色调的对比映衬,正表现了“我”与他、人与物、热情与冰冷、拥有与失去的种种强烈情感的对立冲突,传递的是对往昔爱情刻骨铭心的热烈追忆和对人世沧桑、物是人非的感伤、落寂与悲凉,表达了对永恒爱情的期盼和对易逝人生的感伤。至于篇中意境的展现,我们先来看这两首诗歌的对比: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陆游《卜算子・咏梅》)
我是一朵盛开的夏荷/多希望/你能看见现在的我/风霜还不曾来侵蚀/秋雨还未滴落/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现在正是最美丽的时刻/重门却已深锁/在芬芳的笑靥之后/谁人知我莲的心事/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来得太迟(席慕容《莲的心事》)
陆游将自己高洁孤傲、不怕主和派打击的性格移到梅花的身上,描绘了一幅身处驿外断桥的孤梅不怕嫉妒、应时开放、不畏打击、永葆清香的意境。《莲的心事》描绘了一幅一朵亭亭盛开的莲花心有所盼却又不免落寞的意境。这二者,实际上就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提到的“有我之境”,即诗人将某种感情移入所描写的景物,从而使所描写的景物浸润浓厚的感情色彩而形成意境。就篇中意境来看,这类诗歌在咏物之作中最多。而在席慕容的诗歌中,多有诗作袭用这一手法,如《春蚕》《树的画像》《海鸥》《鹰》等,这些都说明了席慕容的诗歌在意境的画面生成上对中国古代诗歌的继承。
二
席慕容在诗歌创作上一样遵循着中国古代抒情诗以情为中心的表现原则。这是席慕容的诗歌意境之所以具有与中国古代诗歌相似的审美感受的关键性因素,也是席慕容在诗歌创作上与中国古代诗歌最大的相同点,同时也是席慕容在诗歌创作上最主要的特点之一。如《生别离》:
请再看/再看我一眼/在风中在雨中/再回头凝视一次我今宵的容颜
离别之苦就此展开。第一节通过诗中主人公对爱人的深情呼唤,表现了难舍难分的离别之苦。第二节通过说明这是一次一转身便成陌路的别离来表现分离的痛苦。第三节字面说明诗中主人公呼唤对方“再看我一眼”的原因是离别后,纵使相逢,“我将再也不能”“如今夜这般的美丽”。而它的言外之意是在说明纵使相逢,彼此将再也不能拥有如今夜这般美丽的爱情。这不仅仅是因为重逢时彼此都已憔悴,更重要的是因为那是一转身便成陌路之后的重逢。正因为此番离别之后将再也不能拥有如今夜这般美丽的爱情,所以今天的离别才让她倍觉凄凉。诗歌反反复复表现的是女子与爱人难舍难分的离别之苦,而对于双方各自的姓名、身份、地位、性情、年龄、外貌、二人过去相识的具体情况、今日分别的地点、具体时间以及分别的具体原因等诸多内容均一概舍去。这样的处理,既可以让读者很强烈地感受到诗中凄婉的离别之苦,同时又让他们觉得似乎还有许多东西没有说出来,给他们留下了较大的回味和想象的空间,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由上可见,尽管席慕容与《蒹葭》的作者相距约三千年,但是《生别离》与《蒹葭》在意境的表现上是何等的相似!《蒹葭》整首诗歌紧紧围绕着可望而不可即的惆怅之情运笔,而对于诗中主人公与伊人各自的姓名、性别、身份、地位、外貌、性情、年龄、二人相识的具体情况、二人相识的时间、二人交往的程度、伊人对诗中主人公的态度、二人在现实生活中所面临的真实障碍等,都以“在水一方”的描写,做了诗化的象征,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三
席慕容诗歌的用句有许多选用中国古代诗人的诗句,这也是席慕容的诗歌继承中国古代诗歌的最明显 的表现。因为读者一看到那些闪烁在席慕容诗歌中的中国古代诗人的诗句,就会觉得席慕容在诗歌创作上有意识地向中国古代诗歌靠拢。席慕容诗歌的用句大体可以分为两种:原句借用及句意化用。原句借用,就是将前人的诗句一字不改地移入自己的诗歌中。如《长城谣》的第三节:
敕勒川阴山下/今宵月色应如水/而黄河今夜仍然要从你的身旁流过/流进我不眠的梦中
其第一句就是借用北朝乐府民歌《敕勒歌》中的第一句。席慕容的诗歌采用的是现代自由诗的形式,可是古人的诗句引入席慕容的诗歌中并不给人以组装嫁接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这些古诗诗句原本就是出自席慕容自身。这是因为她善于使典故与作品的情意融为一体,不细察则不知用典,不知典故出处也能使人读懂。
席慕容在这首诗歌中主要抒发了对从未谋面的故乡――内蒙古大草原的炽热的思念之情,其第三节的首句借用了北朝乐府民歌《敕勒歌》中的“敕勒川,阴山下”一句。虽然是用典,但是席慕容在此已将敕勒川与阴山作为自己故乡的典型代表,所以读来不仅不给人以突兀和矫揉造作的感觉,而且从内容与感情上都与古人的意境相合,除了令人对茫茫天地的内蒙古大草原有一个平面的了解,还能与几千年前的古人意识流动接上线,使意境的气魄大开大阖,纵横时空之中,竟似更胜古人一筹了。
而对句意的化用,席慕容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如《树的画像》:
当迎风的笑靥已不再芬芳/温柔的话语都已沉寂/当星星的瞳子渐冷渐暗/而千山万径都绝灭了踪迹/我只是一棵孤独的树/在抗拒着秋的来临
其中“而千山万径都绝灭了踪迹”化用的是柳宗元的《江雪》中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再如“回顾所来径啊,苍苍横着的翠微”(《暮色》),化用了李白的“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下终南山过解斯山人宿里酒》);“多情应笑我,千年来早生的岂止是华发”(《囚》)则化用了苏轼的“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念奴娇・赤壁怀古》),等等。
席慕容追求诗歌的意境美,在诗歌感情的表达上明白而又不失含蓄。席慕容的诗歌诗情与画景并存,兼具诗画两种艺术之美;以情为中心的表现原则,使席慕容的诗歌感情浓烈而又回味无穷;将古人诗句融化在自己的诗歌中,使席慕容的诗歌锦上添花。因而,直到21世纪,她的诗在读者之间也有很好的流传。对于门前冷落的大陆当代诗坛来说,席慕容及其诗作或许可以带来一定的启示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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