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宋词“月亮”意象的解读

2024-10-02 唐诗

  在浩如烟海的唐诗宋词里,咏月佳句俯皆是。诗人们将明月融化在心中,清辉与柔情交相辉映。时光流逝,人去墨存,从这些传诵千古的诗句中,不仅可以重温月亮千年不变的阴晴圆缺,也能触摸到那一颗颗激昂跳跃的灵魂。

  月亮,悬挂在中国古典诗坛的上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诗经•陈风•月出》)自《诗经》始,历代诗人便有着解不开的月亮情结。陶潜“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的隐逸情趣,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夜独酌》)的飘逸心性,杜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的思乡情感,苏轼“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水调歌头》)的放旷情怀……无不凝聚着诗人的情感经历和生命体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月亮不仅仅是光照人的一个普通星体,而且是通脱淡泊的一种文化象征。 “月亮”意象负载着民族深刻的文化内蕴,流转在诗人广阔的心灵空间。本文试解读高中《语文》课本中唐诗宋词的“月亮”意象,以观照月光世界里诗人的心灵律动。

  松间明月:王诘令明月蒙上淡淡禅意

  《山居秋暝》: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皓月当空,清冽的月光轻柔洒落于松林的幽径;泉水,清澈的溪水静静流淌过山溪的卧石。月、松、泉、石四个意象组合成空明幽妙的意境,而“明月”则是其中的主体意象——因月之“明”,方可见泉之“清”。这是多么幽深明净的超脱境界:又是多么令人神往的隐居所在!王维笃信佛教,中年以后即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这一“诗中有画”之境带有淡淡的禅意,映照出诗人恬静闲适的心境。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禅林”《酬张少府》,结合王维的这些诗句看, “明月”、 “清泉”暗含空洁灵动之意,成了诗人追寻隐逸生活和佛学境界的物化形式。

  鉴湖皎月:李太白引皎月作为人生知己

  在古代诗人中,李白以难以计数的咏月诗句构筑了自己独特的月光世界。他时而上天揽月(“欲上青天揽明月”),时而寄愁于月(“我寄愁心与明月”),时而邀月同饮(“月光常照金樽里”),时而赊借月色(“暂就东山赊月色”“且就洞庭赊月色”)……最常见的,是李白的泛月、乘月诗: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把酒问月》), “若教月下乘舟去,何风流到溪”(《东门泛舟》)。月为诗人如影随形一知己。 《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便出现了类似诗句: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溪。”多情的月亮,陪伴着孤独的诗人。清高的诗人,邀来了同样清高的月亮结伴东游。在李白的情感体验中,在这个喧的世界里,冰清玉洁的一轮皎月,才是自己真正的人生知己。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独篇》),月本皎沽,我亦皎洁;月本无心,我亦无心。诗人在月影中孤芳自赏:同样孤独,同样透明,同样清高。人格化的月亮意象,与诗人的心灵世界契合为一体。

  秦淮旧月:刘梦得请旧月见证悲凉历史

  《石头城》: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李瑛《诗法易简录》 : “六朝建都之地,山水依然,惟有旧时之月,还来相照而已,伤前朝所以垂后鉴也。”寂静的群山,冰凉的潮水,荒废的空城,诗人描的是“故国” “寂寞”的现实,返视的却是南朝近三百年的历史。六朝国短促,骤兴骤亡,刘锚请出月亮见证了这一段悲凉的历史。“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李白《把酒问月》),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旧时月”实亦“今时月”。但是在敏感的诗人笔下,月亮却有着强烈的时间意识。 《石头城》无一句写到六朝华的过去,但读者无一例外会从拍击“空城”的潮声中触摸到历史的沧桑巨变。诗人巧妙地以“旧时月”作为历史和现实的交汇点,成功地组接了历史时态和现实时态,传达的是诗人深沉的历史悲凉感。

  江心秋月:白乐天邀秋月聆听人间仙乐

  “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这是《琵琶行》中以环境描写烘托琵琶女高超演奏技艺的名句。急管弦戛然而止,听众心折无声,江月分外澄澈。这给读者留下了涵泳回味的巨大空间。一方面,连江心秋月也在聆听琵琶女的“仙乐”,琵琶女的演奏技艺的确达到出神入化之境。另一方面,琵琶声“似诉平生不得志”,读者已从中领略到琵琶女那种凄楚之情漂泊之意,而敏感的诗人,也从对久已不闻的“京都声”的陶醉中复归现实,触发出一种迁谪沦落的感伤之情。秋江月冷,月照离人, “别时茫茫江浸月”,江心秋月为“天涯沦落人”的情感交融提供了最适宜的时空背景。

  沧海皓月:李义山托皓月感伤凄凉身世

  《锦瑟》: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珠生于蚌,蚌生于海,明月高悬,蚌得月光,光莹明澈,这是一个美丽的传闻。月是天际明珠,珠是水中明月,一轮皓月笼罩于沧海之上,颗颗明珠闪烁于烟波之中,这是何等美妙的境界!这是诗句的表层意蕴。其深层意蕴则具有多解性。 “如果将这些作品看作李商隐以爱情感受为主要依据,融合全部人生经验,而以感伤身世为基本主题的抒情诗,或许与事实相去不远。”(吴庚舜、董乃斌主编《唐代文学史》下册,第386页)这里,不妨将《锦瑟》视为感伤身世之作。清何《义门读书记》:“此篇乃自伤之辞……‘月明’、‘日暖’则清时而独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汪师韩《诗学闻》:“‘珠’,‘玉’皆宝货,‘珠’在‘沧海’,则有遗珠之叹,惟见‘月,照而‘泪’。”诗人将伤悼身世的“遗珠”“不遇”之叹,寄寓于“沧海月明珠有泪”这种朦胧缥缈的境界之中,给读者带来的审美趣味是无限的。

  小楼凄月:李重光用凄月演绎生命绝唱

  清人陈廷评《虞美人》词: “一声恸歌,如闻哀猿,呜咽缠绵,满纸血泪。”(《云韶集》卷一)据宋代王锤《默记》卷上:“后主在蝎第,因七夕,命故妓作乐。声闻于外,太宗闻之大怒。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并发之,遂被祸。”亡国之君李煜最终被宋太宗以牵机药毒死,李煜相伴着一轮凄月,演绎了风流君主的人生绝唱。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词人的李煜的月亮情结。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秋月”像一面镜子,观照过词人纵情逸乐的欢颜,也映照出词人阶下罪囚的愁容。 “正是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望江南》),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 “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望江南》), “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后庭花》),这里描写的故国之“月”,亦即今时“不堪回首”之月。“秋月”,积淀着词人敏锐的时间意识和绵绵无穷的怅恨。过去令作者心旌摇荡神采飞扬的月光,而今变得冷艳刺目惨不忍睹,其中包含着多少物是人非沧桑巨变的哀痛!“故国”明月,寄寓着词人李煜的生命体验。

  柳岸残月:柳卿借残月渲染离别情怀

  《雨霖铃》: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夹岸杨柳,参差拂动于凄凉晨风之中;天涯孤客,黯然独守于天际残月之下。柳永在舒缓而又哀恻的言辞中,传递出一种抑郁伤感的情调。昨晚别离,还在“都门帐饮”,还在“执手相看”,今朝酒醒, “晓风”驱散了精神的麻木,惟有清凉的一钩“残月”斜挂天际,陪伴着孤独的词人。烟水迷离的凄美中,透出的是百般的思念和百般的无奈。此句向被称作“千古俊句”。以“杨柳岸”、 “晓风”、 “残月”三种意象的复合写离愁别绪,词家无出其右者。“杨柳”是寄寓离别特定内涵的意象,习习晓风、熹微残月,映衬出漂泊无依的行客绵绵不尽的愁思。宦游的士子、迁谪的官员、旅的商人,去国思乡,愁肠百结,都可能遭际此句设置的生活情境,引发恋家思乡的情感。从此句中,可以观照由“月亮”这一意象引发的怀人思乡这种共鸣效应。

  赤壁江月:苏东坡江月感悟人生哲理

  《念奴娇•赤壁怀古》: “人生如梦,一尊还江月。”苏轼赤壁祭奠江月,既有伤悼“千古风流人物”的吊古之情,更有感喟“早生华发”一事无成的个人忧伤。贬官黄州,是苏轼人生的不幸, “江月”的确反映出一种“人生如梦”的空漠情绪。

  但是,苏轼的过人之处正在于实现了精神的自我完善。在这一点上,苏轼笔下的月又充满了探索思辨的哲理意味。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中秋词》)的旷达情怀,令苏子在一贬再贬的苦难人生中不断实行着精神的自我调节。与《赤壁词》作于同一时期的《赤壁赋》, “以江风山月作骨”,反复出现“月亮”意象,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清风明月,主客“共适”,高贵卑贱,莫能变其规律,贩夫走卒,共享人生之趣,正是在“一霎那间留下了永恒”。大江滚滚东流,一去不返,是为变,然滔滔江水,流之不尽,是为不变;月亮月半盈满,月初空损,是为变,然风月无边,你我共适,是为不变。人生百年,何其短促,是为变,然千万年来,人类衍,绵绵不绝,物我同一,化作永恒,是为不变。人从自然而生,复归自然而灭,自然生生不息,人即生死同一。苏子涉月诗文表现的留恋人生热爱生命的生活态度,正是得之于无边风月的深刻启示。自此而后,咏月诗又增加了其哲理内蕴。

  西楼满月:李易安向满月倾诉闺阁忧怨

  这是一个月满西楼的静寂之夜。 “月明人倚楼”(白居易(长相思)),夜不成眠的女词人李清照伫立西楼,推窗望月,想像着大雁飞回时,丈夫赵明诚或许会托雁传书,带来平安的信息。在《一剪梅》中,这一情境以一个倒装句推出: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想像夫君的“锦书”,实写自己的思念。其时,李清照结婚未久,赵明诚负笈远游,夫妇天各一方, “花自飘零水自流”,所以才有“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之叹。词人的闺阁之思也是人间一种美好的情感。月亏还盈,花好月圆是人们的美好愿望, “月满”而人不“圆”.反衬出词人内心的一种忧怨。清澈的月光、飘浮的云影、轻飞的大雁,组合成一种朦胧的境界。李清照用她独有的女性视角和人生体验感知月象,情感显得特别的细腻和婉约。

  淮扬冷月:姜白石以冷月烘托劫后荒凉

  《扬州慢》: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唐代扬州,何其盛。而今,维扬名桥静卧水上,但已不见了昔日的欢声笑语玉人笙歌。只有一轮“冷月”悄无声息投影清波随波荡漾。这是“胡马窥江去后”出现的残破景象。月,本无所谓冷热。月之“冷”是客观物象作用于词人心灵的感觉,似乎月也懂得人间的苦难。残桥、冷月、清音、凄情,构成了一种清远空灵的境界,词人以灵动之笔写出了扬州城昔盛今衰的黍离之悲。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张泌《寄人))悬挂在中国古典诗坛上空的月亮是多情的。她是一种道具、一种背景、一种气氛,更是一种文化符号、一种情感媒介、一种审美意趣。她的空明、澄澈、高洁的品性,她的暗示、隐喻、象征等效用,令无数诗人倾倒。于是,月亮意象无处不在地渗入古典诗词的字里行间,铸就作品的血脉和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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