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贾岛诗歌的盛唐气格论文

2020-08-11 诗歌

  长期以来,人们对贾岛诗歌中那些描绘穷愁潦倒的生活状况、诉说怀才不遇的怨愤心情一类的作品表现出极大地关注,而相对忽略了浪仙其他特色与风格的作品,以至于在对贾岛做出总体评价时产生了较大的偏差。一提起贾岛,映入脑海中的不是骑着小驴推敲着“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孤独苦吟者,就是联想到“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的穷酸落魄相,要么就是因“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一类的僻涩诗句怀疑贾岛心理或审美上出了什么问题,再就是总有人不理解像这样一个被后人视为行为怪异和性格孤僻的人怎么会写出“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或“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诸如此类的诗句来。其实,这种偏见和误解古已有之。晚唐司空图说贾岛:“贾浪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蹇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 (《司空表圣文集》卷二《与李生论诗书》) 苏东坡以“郊寒岛瘦”论贾岛,欧阳修、严羽等人亦以“寒虫”、“虫吟草间”相讥斥。现通行的几本文学史和研究专著谈及贾岛时的评价也大同小异,常以“僻涩寒瘦”、“奇险瘦硬”、“孤峭僻涩”、“荒凉寂寞”等词语来概括贾岛的诗风。通观贾岛的作品,其实不仅题材各异,风格也并不统一,所以用简单的印象和词语进行概括难免失之偏颇。在诗歌研究史中,对于那些特别有个性的诗人,人们往往过分关注于其个性特点而遗漏其余,研究贾岛诗歌作品时也应当观其全人全诗,尤其是要关注那些能够摆脱时代的束缚、别具一格的部分,深入本体、知人论世地加以观照,这样我们就不难得到一个全面、真实而生动的贾岛。

  许学夷曾描述了诗歌发展史中这样一个现象:“初、盛、中、晚唐之诗,虽各不同,然亦间有初而类盛、盛而类中、中而类晚者,亦间有晚而类中、中而类盛、盛而类初者,要当论其大概耳。” (《诗源辨体》卷一四) 这其实告诉我们特定时代与诗歌风貌之间并不总是那么和谐一致,而这些不安分的音符恰恰就是诗歌发展史中的亮点所在。身处中晚唐之交的贾岛也有类似的表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其诗歌中具有开阔境界的一类作品,这类诗歌是贾岛诗集中璀璨的一页,后人常以具有盛唐气格对其进行称誉。贾岛诗中常有境界浑阔之诗句,如常被人称道的《忆江上吴处士》:“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谢榛评曰:“韩退之称贾岛‘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为佳句,未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气象雄浑,大类盛唐。” (《四溟诗话》卷二) 明王世贞亦云:“置之盛唐,不复可别。” (《艺苑卮言》卷四) 许学夷评曰:“贾岛五言律虽多变体,然中如‘飘蓬多塞下’、‘归骑双旌远’、‘数里闻寒水’、‘闽国扬帆去’四篇,尚有初、盛唐气格,惜非完璧。” (《诗源辨体》卷二五) 纪昀曰:“天骨开张,而行以灏气,浪仙有数之作。” (《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六) 贾岛之《送李骑曹》一诗亦有同工之妙。“归骑双旌远,欢生此别中。萧关分碛路,嘶马背寒鸿。朔色晴天北,河源落日东。贺兰山顶草,时动卷帆风。”李怀民曰:“无此奇笔,如何匠得塞垣景出。此与王右丞‘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有正变之分,而发难则显同。” (《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朔色”二句下评语) 整诗明朗开阔,气势飞动,而不失雄浑壮阔之感,较之右丞之作,境界不减,而萧瑟凄凉之气充斥其间,李君所谓正变,正当言此。李泽厚评论唐诗风貌的变化时说:“盛唐以其对事功的向往而有广阔的眼界和博大的气势;中唐是退缩和萧瑟,晚唐则以其对日常狭小生活的兴致,而向词过渡。这并非神秘的‘气运’,而正是社会时代的变异发展所使然。” (李泽厚《美 学三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55页) 但身处中晚唐之交贾岛的这类作品,萧瑟诚然有之,但并不见退缩,反而具有盛唐诗歌之浑阔,显然没有完全受时势与气运通行规律的制约。又如《送杜秀才东游》:“东游谁见待,尽室寄长安。别后叶频落,去程山已寒。大河风色度,旷野烧烟残。匣有青铜镜,时将照鬓看。”后人论此诗时常称道其颔联,谓之“清硬” (陆时雍《唐诗镜》) 、“次联雄健,直追盛唐” (岳端《寒瘦集》) ,依我们看来,次联清硬的确有之,但雄健却无从谈起,雄健一语当属“大河风色度,旷野烧烟残”一联,与前诗气运如出一格。

  盛唐气象是诗歌史中一个近乎完美的丰碑,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气运的衰残,其浑融完整的境界难以再现。“以诗名世,杰出于贞元、元和之后” (王远《长江县贾岛祠堂诗碑后序》) 的贾岛能以少数篇章和只言片语触及其间,已属难能可贵,而贾岛诗作中还有一些通篇浑成、气势流畅的作品,则更为人们所忽略。如《逢旧识》:“几岁阻干戈,今朝劝酒歌。羡君无白发,走马过黄河。旧宅兵烧尽,新宫日奏多。妖星还有角,数尺铁重磨。”此诗通篇一气贯通,无残破隙裂之痕,气势流动,感情跌宕起伏,意气风发,读之有朗健之感。又如《送李廓侍御剑南行营》:“走马从边事,新恩受外台。勇看双节出,期破八蛮回。许国家无恋,盘江栈不摧。移军刁斗逐,报捷剑门开。角咽猕猴叫,鼙干霹雳来。去年西甸邑,犹滞佐时才。”当然,贾岛此类通篇浑融、境界开阔的诗歌具有一定的针对性,相对集中于送别友人赴边的作品之中,此类作品贾岛往往写得感情激荡,其中描写边地特有风光景致的篇章,尤为动人心魄。如《送友人游塞》:“飘蓬多塞下,君见益潸然。迥碛沙衔日,长河水接天。夜泉行客火,晓戍向京烟。少结相思恨,佳期芳草前。”贾岛常借此送行之作抒发自己胸中的激愤,表达出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因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埋藏在其胸中的抑郁不平之气借此而发为慷慨之音,气盛而言宣,故能做到通篇浑成,一气贯通,与其平日的冷漠与抑郁判若天壤。诗中所描写的边塞景致也浸染其苍凉壮阔的色彩,加之贾岛特有的凄寒氛围,显得既雄壮又苍劲。又如“火烧冈断苇,风卷雪平沙” (《送陈判官赴天德》) 、“连沙秋草薄,带雪暮山开” (《思游边友人》) 、“边日沉残角,河关截夜城” (《送徐员外赴河中》) 、“云入汉天白,风高巧黄” (《送友人如边》) 等,均是融苍凉于浑阔的写景佳句。“贾浪仙,燕人,生寒苦地,故立心亦然。” (方岳《深雪偶谈》) 正因为贾岛生于边地,长于边地,对塞上景致在熟悉的.感观之上又加以深刻的体认,故景显雄阔,意显苍凉,超人意表,与直白描绘和凭空想象自不可同日而语。

  岑参在盛唐边塞诗人中有“好奇”的特色,殷璠曰:“岑诗语奇体峻,意亦造奇。” (《河岳英灵集》卷中) 沈德潜曰:“岑诗能作奇语,尤长于边塞。” (《唐诗别裁集》卷一) 岑参表现在描写边塞风光作品中之“奇”主要为奇彩绚丽、色泽明亮、气韵灵动。而贾岛写边塞之“奇”则充分体现出尚意的特色,景虽是实景但却笼罩了一层浓厚的暮色与凄凉,色调凝重,景致萧瑟,与其自身的心境和整个时代的阴暗色调显得和谐一致。但贾岛却并不安于这种阴暗,他总是试图打破这种沉寂的状态,他以其特有的瘦硬和峭拔来肢解着那漫天的昏暗,试图以一种不和谐来改变这种现实,于是便形成了一种雄浑状态下的支离、一种绚烂的生命色彩。如贾诗中对于燃烧状态的表现就颇能反映这种特色。“烧”在贾岛诗句中共出现十次,除了“开酝旧烧罂”一句外,其余九句在诗歌意境的营造中均起到关键性的作用,特别是用作动词的七句,更表现出强烈的扩张力。如“山寻樵径上,人到雪房迟。暮磬潭泉冻,荒林野烧移” (《送觉兴上人归中条山兼谒河中李司空》) 、“别后叶频落,去程山已寒。大河风色度,旷野烧烟残” (《送杜秀才东游》) 、“樵人归白屋,寒日下危峰。野火烧冈草,断烟生石松” (《雪晴晚望》) 、“身暖蕉衣窄,天寒碛日斜。火烧冈断苇,风卷雪平沙” (《送陈判官赴天德》) 、“夕阳行带月,酌水少留君。野地初烧草,荒山过雪云” (《送郑少府》) ,我们观察一下以上五首诗的背景特色便可以发现,贾岛意图要“烧”尽的是“雪房”、“冻潭”、“荒林”、“落叶”、“寒 山”、“白屋”、“寒日”、“危峰”、“冈草”、“寒天”、“沙恰薄ⅰ岸衔”、“风雪”、“荒山”、“雪云”等一系列苦寒、萧瑟、衰败、苍白、冷寂的意象,这些意象是贾岛内心世界的外在表象,如果用这类意象组成诗篇,境界无疑是苦寒凄凉的,但在贾岛的内心深处,却并不安于这样的现状,于是表现在诗歌中便有了燃烧的欲望,它代表一种追求、一种热度、一种张力,它是一种抗争、一种破坏力,表现在形象上是生动的,表现在色彩上是绚丽的,正因为有了烧的意象,沉寂的压抑才被打破,生命的力量才开始彰显,刚健与奇丽才得以迸发,雄奇壮阔的境界方得以力的支撑。

  像以上这些近于盛唐之力与美之境界,贾岛或能以间道偶尔到之,但究竟不是贾岛的本色,在营建阔大奇丽的意境美方面,贾岛自有贾岛的擅场。如《马戴居华山因寄》:“玉女洗头盆,孤高不可言。瀑流莲岳顶,河注华山根。绝雀林藏鹘,无人境有猿。秋蟾才过雨,石上古松门。”李怀民曰:“二句直写得奇绝,真大法力。” (《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瀑流”二句下评语) 纪昀曰:“无深意而自然高爽,此由气格不同。” (《瀛奎律髓汇评》卷二三) 颔联有一种飞流直下的气势,中流砥柱的力度。又《送厉宗上人》:“拥策背岷峨,终南雨雪和。漱泉秋鹤至,禅树夜猿过。高顶白云尽,前山黄叶多。曾吟庐岳上,月动九江波。”与前诗一样,贾岛深谙动静、高下、开合、收放的映衬之法,此诗首联开颔联合,颔联收颈联放,尾联阔大充满动感,整篇从视觉上有高下远近的错落,从听觉上有嚣静之别,故显得跌宕生动。又《寄朱锡珪》:“远泊与谁同,来从古木中。长江人钓月,旷野火烧风。梦泽吞楚大,闽山扼海丛。此时樯底水,涛起屈原通。”此诗能充分体现贾岛尚意的特色,贾岛诗常从体认中来,所写之景并非盛唐诗人那种对自然或沉浸或相融的描绘,亦即贾诗在写景中少了情的因素,而采取远观的态度对所描绘的景致进行意念上的再加工,使之符合某种特殊的审美体验,使读者可以对其进行直接的审美观照,进而获得超人意表的审美感受。“长江人钓月,旷野火烧风。梦泽吞楚大,闽山扼海丛。”正是这样一种由体验而生成的意境美。方岳云:“(岛)诚不欲以才力气势,掩夺情性,特于事理物态,毫忽体认。深者寂入仙源,峻者迥出灵岳。” (《深雪偶谈》) 其他如“山川明已久,河汉没无余。远近涯寥廓,高低中太虚” (《登楼》) 、“寥落关河暮,霜风树叶低。远天垂地外,寒日下峰西” (《秋暮寄友人》) 等,贾岛营建开阔境界的诗作中之景联大多都具有这个特色。

  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说:“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当论其大概耳。”贾岛还是那个中晚唐之交的贾岛,但其那些具有盛唐气格的作品却令后人耳目一新,带给人对盛世流风的追忆。虽然秋风袭来,总体的衰涩无从阻挡,但正如同严霜中的红叶、清寒中的暖日一般,从贾岛这些具有浑阔境界的诗篇或联句中人们往往可以依稀感受到那个消逝未久的大唐盛世的缕缕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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