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柳叶上流过的春水
将柳树的叶子吹成一沟碧绿的春水
田野的阳光
被三月领着向南走
路过水芹桑树和地米菜白色的花朵
我看见更远的树丛
遮着急急流动的河流
我喜欢的牛一边叫一边吃着青草
它满是春风的脊背
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任何一位牧童
2、学习一条鱼
那一年后河的水
还在我家屋檐下曲曲折折流
我光着身子
看见太阳蹲在桑树杈上看着我笑
父亲在他四十岁的正午
训练我做一条鱼
我的笨拙和犹疑被几只大摇大摆的鸭子路过
它们回头看我的样子
是乡村的一种藐视
3、母亲的纺车
半夜醒来的时候
母亲的纺车还在纺一支古老的曲子
风停了天空飘着飞扬的棉花
暗黄的灯
摇晃班驳的墙壁和失去年代的屋顶
时光似乎永远要这样持续下去
一声叹息在生活的低处永远没有静止
4、我是亲人心里的石头
二叔和姐姐在湾前湾后喊我
他们的声音挤满月色虫鸣和密密的星斗
我贪玩嗜睡
是经常在夜色里梦游的孩子
我在梦幻里走路
水塘刺树林茅坑断墙
这么多的风险被我轻易避过
我无灾无难地走到现在
我听见亲人们
在我身后
悄悄放下那一块悬在心里的石头
5、火车远去
火车再一次远去
一个孩子替我在平原上哭泣
我的忧伤来自我偏执的想象
在比远更远的地方
一定有什么人什么事物
被我错过了
我们彼此等待
却在时光的虚无里陷于更大的无知
6、油榨坊的记忆
油榨坊的几声闷响
可以越过三汊港传到比听觉更远的地方
惊慌的鸟群
总是绕过吴杨湾飞进秋天
我带着满身的油香
和一群蝴蝶一起走在去田园诗的路上
一只贪恋的田鼠
象记忆
在我身后跟了很久
7、棉花一生开三次花
第一次柔软
第二次温暖
第三次坚硬
柔软的给了夏天
温暖的给了过冬的人
剩下最坚硬的
棉花说留给村庄最坚强的灰烬
8、没人知道一片叶子对另一片叶子说了什么
没人知道一片叶子对另一片叶子说了什么
一切都是神秘的
正如这个不可预知的黄昏
风，在玉兰花的花冠里停留片刻
又朝更远的地方吹去
它带走的羽毛，来自一只名叫七月的鸟
香樟树下，那把木椅坐成蜜糖颜色的两个人
在多年以后
再一次相爱了
他们慌乱，羞涩
是落霞里手足无措的孩子
原谅他们
这一次，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开始
9、它们都回来了
它们都回来了，玉米，山楂树，失散的鸟群
还有那两个木质的小人
风吹过芦苇丛
柿子沟的小灯笼都亮了
一只小鼹鼠，从月亮地里走过
看见花椒树长满自己的眼睛
它们都回来了，我的北方，我的苹果树
我从玉米地里走过的童话
屋顶上的星光
照着两个木凳子，一个执着，一个痴迷
来吧，两个泥色的孩子
今晚，你们坐在一起
10、那时，你还在梦里
他起床，放下窗帘
又弯下腰，把摇晃的灯盏吹熄
游移的风，带着他
穿过樟树下的长椅
走到寂寞和树叶堆得很厚的街道
他看见
面朝远方的火车，在寒冷的铁轨上颤栗
那时，你还在梦里
为了鸽子花
为了那些排着队，陆续走进麦色睡眠的糖粒
他裹紧身上的夜色
轻轻出门
他掀开夜色的声音，没有把你弄醒
11、你一直就站在那里
如五年前的那个早晨一样
如七点钟以后的阳光，把一棵青葱的树照出光芒一样
你一直就站在那里
站在风一来，就可以吹动往事的地方
塔楼上的钟声如花瓣
洒落在七月的门前
你低着头，不转身，也不离开
你说，你要等那人
从多年后的一片青色的烟尘里走出来
苍凉的面容
他低低地说句话
一条清凉的河流，就会轻轻地流过来
12、最先看见村庄的人
忍不住失声哭了
最先看见村庄的人双腿发软，瘫在坡上
直不起身子
火车在铁路上跑了一天一夜
最先看见村庄的人，贴着冰冷的车窗
数着灯火和站名
把村庄里的人和庄稼挨个想一遍
他在烟头上，看见老屋熬红眼睛的灯
最先看见村庄的人，
把多年异乡的风雨，装在鼓鼓的蛇皮袋里
揣在胸口的庄稼地
一茬接一茬，长的是思念
最先看见村庄的人，
是把一条泥土路，踩得东倒西歪的人
老屋檐下
他叹了一口气，放下挂了几个冬天的心
13、春天
嫩黄的米粒
顺着柳枝走进春天
风带一路的草香，向北吹
我们的孩子
也在田野里了
风筝，在河滩上扯起仰望的眼睛
从上游来的河水
在向松软的堤岸，学习拐弯
一只鸟
把牛背，走成自家的操场
蒲公英，在今天更忙了
轻轻一吹
它们就急急地，飞向未知的地方
14、天在高高的地方，蓝着
离开水井时，我们发现蝉
把清亮的井水，挂到高高的树上
那个夏天，
桑葚熟到那里，我们就追到那里
无须辨认
嘴唇最红的人，一定是最贪吃的人
我家的牛
和别人家的牛，象一群诗人在河滩里漫游
不用呼唤
它们也知道在天黑前回家
我们学着青蛙
从河坡上，跳进河水最深的地方
从波浪里钻出来的时候
看见，天，在高高的地方，蓝
15、绿灯笼
老蒲扇晃动的时候
整个村庄刮起凉凉的风
池塘边
赶走蚊子的，是艾
是绕来绕去的，香香的一道烟
天上，那变两颗星的男人和女人
随着低低的声音
牵着牛，一前一后
走进村庄的故事
湿湿落到地面的，是泪水
也是露水
去南边水沟的孩子回来了
他们带回一身的稻花
带回滴着水的蛙声
一队绿灯笼，稀稀疏疏，跟在后面
16、巷子里有鬼
麦子收割后的日子
我们常常在禾场，把落霞鼓捣成漫天的星星
那时，我们都是热爱月光的孩子
喊叫，躲藏，追赶
扮演英雄，强盗，各种各样的人
雀鸟在树叶里的梦，被喧闹的声音一一吵醒
踩着夜色回家
树木被偏西的月亮，照出长长的黑影
大家推推挤挤，想夹在中间
即使是英雄，不愿意走在前面，或者落在后面
一声猫叫，八、九个孩子
象受了惊的风，跑过丝瓜架
卷过少堂家黑黑的巷口
惊恐的样子，就象那巷子，真的跑出了鬼
17、白河桥
分开沟渠边的杂草和月光
我们来到白河桥
从田野飘起的一抹雾
正好在村口，把我家的灯遮住
记得，那天
我们说到电影，火车，三汊港
河西，青石板上的雨
卖栀子花的老人
后来，有人走过的时候
我们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靠着栏杆
看白白的月亮，晃在河水的中间
18、也是春晓
青桐树上叫着的鸟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那种白
我从来没有见过
一场雨，恰好在梨花落一半的时候
停了
那时村庄的孩子，
正在小学校里，高诵一首唐诗
河边的石头上
有人捣衣，木槌
将空空的河岸，敲一声，又敲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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